田青

　　“你说昆曲怎么怎么好，但现在只是老年人喜欢。我们青年人不喜欢，那昆曲现在应该怎么办？”

　　“第一，你也会老。第二，昆曲已经等了你六百年，不在乎再等你三十年！”

　　从回答完那位大学生的问题之后，田青就在北京恭王府，年年每逢6月，便和昆曲一起，耐心等待年轻人的到来……

　　“寻遍立东风渐午天，那一去人难见。看纸破窗棂，纱裂帘幔，裹残罗帕，戴过花钿，旧笙箫无一件。红鸳衾尽卷，翠菱花放扁。锁寒烟，好花枝不照丽人眠……”

　　这《桃花扇·题画》里缠绵悱恻知音难觅的句子，将由江苏昆曲新人于6月11日在国家图书馆艺术中心唱起。

　　这只是6月10日至13日《南昆正宗：昆剧名家经典展演》中的一折，其情绪能否反映出被喧嚣包围而应者寥寥的昆曲困境？

　　策划《南昆正宗》演出活动的是中国昆剧古琴研究会会长田青。作为21世纪非遗时代的领军人物，他有几个不同的头衔，全国政协委员、中央文史馆馆员、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和博士生导师。几年前，田青在东南大学宣讲昆曲，一位大学生站起来提问：“你说昆曲怎么怎么好，但现在只是老年人喜欢。我们青年人不喜欢，那昆曲现在应该怎么办？”

　　田青回答说：“第一，你也会老。第二，昆曲已经等了你六百年，不在乎再等你三十年！”

　　正是从回答完这位大学生的问题之后，田青就在北京恭王府，年年每逢6月，便和昆曲一起，耐心等待年轻人的到来……

　　今年，田青邀请到的是江苏省演艺集团旗下的昆剧艺术家。他们从传统名剧《牡丹亭》《鲛绡记》《西厢记》《幽闺记》《钗钏记》《燕子笺》中精选了16出折子戏，分四个晚上呈现给观众。

　　可是，年轻人会来吗？

　　昆曲《牡丹亭》

　　中国非遗元年惊出个厅堂版《牡丹亭》

　　2006年，58岁的田青被任命为“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保护国家中心”主任不到半年，便成功推进了在国家博物馆举办的《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展览》和在民族文化宫大剧院举办的《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成果展专场演出》。这年6月10日，是我国第一个“文化遗产日”。“非物质遗产”的概念，从学界延伸到百姓，成为年度“热词”。由此，2006年，被誉为“中国非遗元年”。

　　《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成果展专场演出》首演时间是2006年2月12日，连续三天，昆曲《惊梦》等十多个项目共同展示了多民族精神文化共享的精彩画卷，受到空前关注。田青不仅是专场演出的策划，而且亲自登台主持。

　　田青说到了古琴，他的原话是这样的：“台上，我们演员演奏的这张琴产生的那一年，诗仙李白55岁，诗圣杜甫44岁，而这张琴产生16年之后，另一位伟大的诗人白居易诞生了！”他通过对历史事件与历史人物的勾连，传递了中国文化永久迷人的魅力。

　　田青说到昆曲，他的原话是这样的：“《惊梦》是一个年轻女子的春梦，但是中国古人写来如此婉约、含蓄。由此我得到的启示是：古典艺术是把性上升为艺术，而现代艺术却把艺术还原成性。”

　　着名学者、作家李辉观看演出后感慨地对记者说：这是值得庆贺的一件事情，中国人终于从“文革”以来一直延续至今的破坏行为中觉醒，把民俗文化的东西重新捡起来集中呈现，这需要比破坏的力量更大的力量来完成，但从这里我看到了民族文化复兴的端倪。

　　一位比田青年纪小15岁的文化产业人——王翔，没能赶上看2月的演出。到了6月，《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成果展专场演出》继续在民族文化宫开幕，王翔仅仅得到一张票，就独自来到现场。他第一次与昆曲《惊梦》相遇，便萌生了将古老艺术产业化的想法。那时，他取得了北京东四十条皇家粮仓的经营权。于是，经过周密策划，厅堂版《牡丹亭》诞生了！

　　厅堂版《牡丹亭》让昆曲温暖京城六年。到2012年11月18日，为厅堂版《牡丹亭》演满600场而举办的“2012年度昆曲雅集”结束后，王翔面向北京大学百年讲堂黑压压的观众说：“今天，是自己买票来的，请举手。”

　　几乎所有人都把手举过了头顶。

　　王翔看到台下情景，深深鞠躬致谢。

　　厅堂版《牡丹亭》受“非遗展演”影响而来，所以田青应邀观看了演出。看后，田青感叹道：“首先，我觉得它创造了一个意境，让人们回到昆剧最繁盛的时代，演得很好，编得也很精炼！尤其是现在的这个环境，让我们听到演员真正的肉嗓，听到曲笛膜的振动，听到音乐原来的声音，不用麦克。这个现在已经很难得了。我觉得它雅致、品位高尚。在现在娱乐盛行的舞台上，应该是凤毛麟角，独树一帜！我相信厅堂版的《牡丹亭》能够让人们回归传统、回到我们传统美的同时，让我们有一种精神上的享受！会让喧嚣浮躁的现代人，在这样的一出戏里，能够感受到宁静、欣赏到优雅、欣赏到婉约、欣赏到古典之美！”

　　我的姥姥，是塑造了我灵魂的人

　　田青出生于1948年，他的青年时代是唱着革命歌曲过来的。但是，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年代里，他却是由一个来自苏州桃花坞的女人带大的。这个女人信仰佛教，是田青的姥姥。田青说：“我的姥姥是塑造了我灵魂的人。”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唐伯虎的这首《桃花庵歌》传递出的是桃花坞的散淡。桃花坞长大的女子，16岁不到就嫁给吴佩孚手下的一个军官，这就是田青的姥爷。姥爷来自山东，起初在直系军阀部队中仅仅是个低级军官。在一次战斗中，部队眼见大势已去，仓皇败退。“兵败如山倒”这句话，是田青在很小的时候听姥姥讲这段往事时说的，从此印在了脑海里。而这话，应该来自姥爷当年的感受。但面对颓势，这位爷在烽火中给部下跪了，请求大家顶一顶。结果，他率领手下一坚持，整个战局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战后，这个小军官得到迅速提拔，开始发迹，在直系总部所在地保定，购置了大量地产和房产，陆续娶了三房太太。

　　苏州桃花坞大户人家的女孩成了这个军官的二房。多年后田青被姥姥带着回去过保定老宅，颇为讲究的三进院落，把敏感的田青带到了一个遥远的大富大贵过的年代。田青说：“我对传统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迷恋，也许，这种迷恋源自我对保定老宅的记忆。”整体布局的雍容华贵，细节处理的精致考究，传统建筑的美震撼了小小年纪的田青。

　　这个深宅大院有石榴树，有枣树，有香椿树，有夹竹桃。田青到舅舅的储藏间，和表哥翻出两台德国的双镜头相机，哥俩儿乱玩一气，都摔坏了。他还翻出一个雪白的马尾拂尘，和表哥打仗玩。离开老宅，他再没有见过那么好的拂尘。

　　田青的姥爷打了一辈子仗，身上没有一点伤，但是擦枪的时候意外走火毙了命。这是1921年的事情。偌大的家业留给了三个女人。三房年纪轻，后来改嫁了。而姥姥和大姥姥就相依为命，依靠男人留下的家产过着平静的日子。

　　田青第一次到老宅，从大门向里跑，很长的一段路，门套门，院套院的。家中还有车夫、厨子。果树上开满了花，整个院子弥漫着香气。两位姥姥斯文地亲密相处。这是50年代初。到1961年田青最后一次来到姥姥家，大部分的房子已经卖掉了，住了不少他不认识的人。从姥爷去世到田青最后一次来到老宅，中间有40年的时间。

　　我问田青：这个宅院在保定的什么地方？

　　田青说：辘轳把胡同附近。

　　由姥姥带大的田青对姥姥的两个行为记忆深刻，其中一个是带他看京戏。

　　看戏，太传统的老戏对一个孩子还没有多少吸引力，姥姥就哄田青，说看完戏回去，给你买夹肉的烧饼，或者鸡胗串吃。于是田青为了吃到夹肉烧饼和鸡胗串就陪姥姥认真地看戏。看武打戏还好，而咿咿呀呀地唱起来，田青就渴望早点结束，一坐上三轮车回家，希望就更近了。田青说：从小就知道报纸上登的戏码《大探二》是什么意思——那是三出连着的折子：《大保国》《二进宫》《探皇陵》。或许，那些他当初看不懂的老戏，实际上在他的潜意识里已经扎下了传统文化的深根。

　　田青成了家，定居北京，就把姥姥接到身边，尽心侍候姥姥。当他的学弟、朋友在事业上进步着的时候，田青却达观而务实地生活着，把侍奉床前当成自己的功课。他的老同学从海外来信，说又在攻读第二个博士学位，田青遥寄一联，调侃说：“君效范进，少也读书，老也读书，来年必能中举；我学春香，朝也床前，晚也床前，他日怎不成佛？”

　　这里的“春香”是昆曲名作《牡丹亭》里的人物。从青少年一直到工作后的很长时间，昆曲对于田青都是“案头之曲”，而非“场上之曲”。虽然昆曲是姥姥的娘家——苏州的大戏，并且在姥爷去世的1921年苏州成立了“昆曲传习所”传承昆曲，但是姥姥没有机会热心昆曲欣赏，却把昆曲精神传递给了田青。

　　昆曲会长六年寻踪那群演剧“传字辈”

　　2010年，62岁的田青将“中国昆曲古琴研究会会长”的担子担到自己肩上。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联手全国部分高校和中小学，组织推进实施了“把遗产交给未来”大型活动。田青想把昆曲艺术进行最正宗的展示。

　　《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成果展专场演出》中的《惊梦》片段，选自青春版《牡丹亭》。这是由台湾学者白先勇策划，苏州昆剧院上演的。青春版所到之处，备受欢迎。田青说：“既然白先勇先生以青春取胜，我们必然不在青春上做文章。有没有可能请年纪大的演员，搞一台‘老年版’《牡丹亭》？”

　　“老年版”名称虽有意思，但是能不能叫“青松版”？这是中国昆曲古琴研究会老会长丛兆恒的想法。此话一出，田青第一个喝彩。如果找到一群昆曲老人，但是他们的艺术不老，像不老的青松一样，唱《牡丹亭》，该多好！

　　创意一出，就与远在苏州的昆剧传习所83岁的顾笃璜联系。这位曾经担任苏州市昆曲剧团团长多年的昆曲理论家、作家、导演，退休后一直率领着一批挚爱昆曲艺术的人，长年坚持不懈，在苏州义务传授昆曲艺术。由他执导的大型昆曲《长生殿》，在海内外演出盛况空前，并催生了青春版《牡丹亭》。

　　当田青邀请他的传习所教师剧团北上演出的时候，他说：我们不计较报酬，虽然演员年龄很大，但是我们可以坐火车，节约组织方的支出，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把“传字辈”艺人的看家戏，给看惯现代昆曲的北京观众，尤其是大学生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昆曲！

　　“传字辈”是1921年苏州文人担心昆曲失传而精选穷人家的孩子，免费教习昆曲艺术而形成的一代昆曲名伶。新中国成立后，上海昆曲剧团、苏州昆剧团、江苏昆剧团、浙江昆剧团，都由“传字辈”艺人担任教习或者主演。1956年昆曲《十五贯》就是这代艺人的最后一次辉煌。

　　顾笃璜深得“传字辈”艺人精髓，并于20世纪80年代重新组建了“苏州昆剧传习所”。所以，他的《牡丹亭》是“传习所版”。顾笃璜说：作者汤显祖活着的时候，就不满人们随意改动他的本子。汤显祖说“《牡丹亭》要依我原本，……增减一二字，以便俗唱，却与我原做的意趣大不同了！”现在通行的演出本，有很多的改动，全不符合作者原意。顾笃璜按照“传字辈”真传，一一加以纠正，回归到汤显祖原本上来。

　　顾笃璜坚持把自己导演的《牡丹亭》叫“传统版”。他以最传统的演剧方式，演了一台大家都知道的戏。后来，顾笃璜说，我们可以叫“江湖版”。“传字辈”艺人没有赶上到皇宫里演出的时代，他们都是跑码头的，是最节约、最辛苦的一代艺人。

　　2011年5月20日，田青在苏州与顾笃璜会面了。田青还见到了顾笃璜麾下的演职员。有人说：别人叫“青春”，你们叫“青松”，什么意思？搭便车？还有人说：别人叫“厅堂版《牡丹亭》”，你们叫“江湖版《牡丹亭》”，怎么？唱对台戏？

　　田青和顾笃璜相见后，哈哈大笑。

　　2011年6月18日，在昆曲成为“人类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十周年、苏州昆剧传习所成立九十周年之际，苏州昆剧传习所教师剧团带来的传统版《牡丹亭》惊艳京城。

　　此后，每年6月，田青都会邀请各地昆剧团赴京演出。年年新花样，但年年是昆曲经典。田青在五年时间里，尽可能展示了昆曲的经典性和丰富性。

　　今年6月，第十一个文化遗产日到来的时候，被田青请来为年轻人演出昆曲的是江苏省演艺集团昆剧院。江苏省昆剧院初创于1960年。那时，把苏州顾笃璜组织“传字辈”名家培养的“继字辈”演员一分为二。其中一部分留在苏州，为今天苏州昆剧院的班底，一部分调集南京，成为江苏省昆剧院的班底。20世纪80年代，江苏省昆剧院拍摄了张继青主演的昆曲电影《牡丹亭》，张继青由这部戏，获得了首届梅花奖第一名。新世纪，苏州昆剧院上演了青春版《牡丹亭》和顾笃璜导演的大型昆曲《长生殿》，轰动了海内外。江苏省内两大名团，确实为昆曲传承发挥了“南昆正宗”的作用。

　　此番江苏昆曲晋京，确实算田青姥姥家门前的大戏来了！“传字辈”嫡传弟子纷纷登台，当然，田青也会在昆曲演剧现场等你。你来吗？（作者：刘红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