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2009年9月19日，周汝昌在与周笃文等诗友会面时，谈到对苏东坡词的看法，颇有见地。虽已时过多年，但周先生的独到解读，对于诗词爱好者将不无裨益。经白斯木根据现场录音整理后，再由周先生之女周伦玲女士订正、核准，交本刊发表，以飨读者。

　　图片来源：网络

　　(一)

　　每当中秋来临，大家传诵最多的，当然就是苏东坡的“明月几时有”。这个词，其实很普通，前后两节，前阕揭破的两句就是两个五言句，后面也是两个五言句。前片是“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对吧？我这样讲：“起”“舞”“弄”三个仄，“清”和“影”，只有一个平，又一个仄，这叫拗句，不是律句，不是仄仄平平仄。后边结尾的这个，正律完全一样，不应该是“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是律句，仄仄平平仄，这个错了！如果去考证律词的全书和宋人的其他作品就证明了。

　　关键是在这：有人、有月，“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所以这个“人”和“月”，是并举，关系密切在一起，这也就是中秋节的一个主题。结尾呢，不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个“人”那是不能再出来了，婵娟是“月”，而且这个音律也错了，应该也是仄仄仄平仄，这个看看别人的，人家没有用律句的。那么我的意思是什么呢？“但愿人长久”那个“人”呀，是个误字，刊误、写误，不懂词律的人的误读。那个本来是“但愿各长久，千里共婵娟”，这个“各”呀，要是写草字写多了，那个“各”字一写瘪了，笔画一挤在一起，就是个大“人”字儿。只有我啊，写“各”字儿的时候，我体会了，不怨我灵机一动。

　　您想啊，它是这样：这首词的主题是“问”，《楚辞》有“天问”，这首词是东坡问月，这等于是个“月问”。他提出一系列的问题：“明月几时有？”“今日天上宫阙是何年？”“我要是到了月里，那里冷不冷？”“我在那儿弄清影，和与我在地球上一样不一样？”而不是像有人解释的那样：“我要在那儿弄清影啊，不好，还不如我回到人间。”这是一个错。“何似在人间”那是一个问句，凡是古人说的“何似”，都是说“那个”和“这个”比怎么样啊？应该是一系列的问，所以到了下阕，才把这个“问”就都解了。东坡发表自个儿的感想：“唉！人、月都有美中不足，不要求全，人生要看豁达。”也就是他所谓“豪放派”的本意。他因此说，“但愿我”，他是怀念子由，我们不能一块儿赏月，我们相隔千里，那怎么办呢？我们各自保重——“但愿各长久”：你也多活几年，我也多活几年，我们隔着千里没关系，一同举头赏月。这才是中秋望月，而不是什么“人长久”。那“人长久”，月亮不比你长久啊？哈哈！

　　有人认为东坡是个豪放派，他写词不拘律，大错特错！东坡的词太讲律了！不要用那种俗说。怎么说呢？我说了人家听了会不高兴。就是说你不真懂词律，那个东西，人家当时不是念的，是唱的。你唱出来，它那个调子有基调，你不能够改换。否则人家没法唱了。昆曲，那个音律的严，严在哪里？你要不依律，唱出来人家没人懂。林黛玉，唱出来是“令逮瑜”，行吗？

　　这个律句，要是不应该作律句的，填词填成了律句就是个大错误！您读一读那个王安石的《桂枝香》，您看：那个音律，完全在那个拗句里面那个仄声、去声，啊！您听听：“登临送目，正(重读)故国晚秋，天气初肃(重读)”，啊！您听听，没有一个是律句！您要填出一个律句来——完了！这个《桂枝香》，“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重读)”，啊！“翠”，你要填成那个平——完！这个一点音律没有！“归帆去棹残阳里，背(重读)西风、酒旗如矗(重读)。”您听听那个仄声美！千万要抓住这个。“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重读)图难足(重读)。”您把那个“画”弄成了个平，您再听听，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到最后还是如此：“过江商女”，唱的是“《后庭》遗曲”！您听听，那个大仄声、大去声！那个力量！古人那个音律，一丝都不能错，哪里有胡来的？说我豪放我不管，你不管你就别填词啊！你写那个打油诗好了嘛！

　　千古名作就留下那么一篇，让你读起来百读不厌，那个享受——在这儿！不然你写那一篇干嘛呀？白费纸墨啊，古人不可及呀！

　　东坡这首词，您看他那个题上写得很清楚：中秋夜他自个儿很孤独，自个儿举杯问月。他喝醉了，大醉！这一次，他怀念子由不能一同赏月。上半儿，那是另外一回事，就是问月；下半儿——怀念子由。那两个关键句必须要联在一起，一个就是“月有阴晴圆缺”，今天那个意思幸好看来没有阴、没有缺，因为十五不会缺。底下一句最要紧：“人有悲欢离合”，他跟子由千里不能相会，所以，他说：我们怎么办呢？我们就是但愿各自在两地，分别保重吧！千里之外，一同举头望月。这个，人以为是豪放，其最深层，是兄弟被迫分离两地——一种深深的悲凉。所谓豪放，是一个很浅层的现象、表皮。所以，一定要体会那个“各”字，那个味道：我们怎么办？没法儿，就各自顾各自，各自保重吧！我们离了千里不能相见，举头一块儿望望月亮吧！你看看这是什么滋味呀？还豪放？

　　这个“人长久”，是一个泛泛的，是个很一般的，若是“来呀，我们大家都长命百岁”！这还有味儿吗？

　　没办法的办法，那个话出来，千回百转。人生一世，东坡念子由的那个词，对我来说最感动人了。他们几个人啊，真是不得了……今天那个独生子女，如果还有弟兄不合啊，我劝他读读东坡诗词，他大概会受感动的。

　　(二)

　　1979年之清和月，周汝昌为孙正刚《词学新探》撰序言，他写道：学词而不审音按律，岂复是词！艺术之事，必有规律；违其规律，即丧其体质……前人讲东坡“大江东去”，误“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为“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又误“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为“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翻曰：“东坡不拘于格律”，“只要词佳，可以打破格律”云云。此诚笑谈。试思乐曲节奏，自有句读停顿，戏剧曲艺，莫不皆然，岂有可以任意将下句之字“唱入”上句，上句之字“歌归”下句之事？即今日之白话新曲，亦难有“不按句逗”的“唱法”与“谱法”。

　　对于苏东坡《念奴娇》：“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周汝昌解释道：“了”，全然，“了雄姿英发”，犹言“全然一派……气度气象”，“了”字此种正面用法，六朝唐宋之后，至明人尚偶一见之，后唯反面句如“了无意味”、“了不可辨”之类用之，正面句用法遂不为人知，将“了”字归于上句“初嫁”之下，正缘此故。试思“初嫁”，谓容光焕发时也，“初嫁了”是何语？只一寻思，便知东坡绝无如此造句造语法矣。

  （文/周伦玲）

　　原标题：周汝昌谈东坡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