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治平元年(1064)冬天，周敦颐下到属县视察工作，虔州城里却发生了一场罕见的大火，一千多家民房都被烧毁了。因为赵拚等人的保护，周敦颐才没有丢了官位，但是虔州呆不下去了，他被平调到湖南永州……

　　宋濂溪周元公(清雍正六年(1728)周有士刻本)

　　周敦颐这次回到故乡作父母官，“沙头侯吏瞻旗脚，境上乡人待马蹄”，家乡人闻讯，欣喜之余，确实做好了充分迎迓、接待的准备，不过周敦颐并没有因此而令大家心情愉快。来到永州之后，他给家里人带去消息，说自己明年春天要回道县营乐里拜祭先人坟茔，顺便看望家乡父老。

　　(一)一首绝情诗

　　他在告诉家乡人回乡的具体时间和主要目的之外，还委托前来看望的侄儿周仲章，带一首诗回去给家乡父老。这首诗的名字叫做《任所寄乡关故旧》，诗的全文如下：

　　老子生来骨性寒，宦情不改旧儒酸。

　　停杯厌饮香醪味，举箸常餐淡菜盘。

　　事冗不觉筋力倦，官清赢得梦魂安。

　　故人欲问吾何况，为道舂陵只一般。

　　周敦颐不希望家乡人热情欢迎自己，也不希望受到家乡人的盛情款待，理由很简单，就是既不想给家乡人添麻烦，更不想接受家乡人的请托，不想利用官员的身份和权力为家乡人办私事。说白了，就是不想徇私情而枉公法。

　　他的这首诗也特别能说明问题，“事冗不觉筋力倦，官清赢得梦魂安”，可能是因为侄儿带来话说，家乡里有人以为他这些年在外面忙忙碌碌的做官，一定很累很烦，希望借着他回家做官的机会，“奉养”的一段，帮他解除疲倦。同时，也希望通过他得到一些“关照”，占得一些便宜。所以，他才说了上面两句诗。意思就是说，我给皇上效力，为百姓解决实际生活问题，虽然很忙，但却并不觉得劳累，因为我愿意！只要心甘情愿，就不会觉得劳累，更不会感到失落。周敦颐在上面的诗句里声称：我做官一向清廉，这一点使得我睡觉都安稳，不怕出事，也无事可出，既没有贪赃舞弊，又没有徇私枉法，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停杯厌饮香醪味，举箸常餐淡菜盘”，这句话的意思，显然是要谢绝更多的“戴敬”，说我这个人奇怪，不喜欢吃山珍海味，粗茶淡饭能供上遛，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什么茅台、五粮液之类的香醪美酒，对我并没有多大吸引力，我没有那口累！喝点村醪，或者地方土制的“小烧”，民间家酿的“谷酒”，感觉更可口，更心安，不用费那么大的心思操办，我没长消受那些好东西的胃肠。

　　这首诗的开首两句，话说的更扎眼，简直就是一种警告：

　　老子从生下来就这副德行，酸臭无比，就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一向坚守原则，经常六亲不认！你们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别想指望在我这里打开缺口，也甭指望通过我能够赚到什么便宜！

　　湘楚一带男士，喜欢称说自己是“老子”，由来既久。连理学的开山祖师周敦颐在写诗时都能顺口溜出这种话语，可见这个词有时用起来“很给力”。诗的最后两句，稍稍缓和了一下情绪说，如果大家真心关怀我，而不是想通过我牟取个人私利，那就告诉他们，我虽然没有大红大紫、大富大贵，但是身体还行，心态也不错。生活境况虽然不算太宽裕，但也不算很差，凑合着，日子还能过得去。

　　这首诗是用来叙旧情，恋故土，联络家乡人的意思吗？既是，又不是。对于真正关心自己，而不是想通过自己求官牟利的人来说，就是重乡情，叙旧谊。而对于那些寻津觅径，试图通过他来达到另外的功利等目的的人来说，不仅不是叙旧情，而简直就是严正的警告和严厉的训斥！

　　看来周敦颐在没有回到家乡之前，一些挖门子盗洞找关系的人已经放出风来，希望他给提个官、安排个公务员或者批个项目，诸如修段公路，建个楼堂馆所，挪移几颗大树，或者改建个什么设施——比方重修下水道、检修煤气管道，安装电缆和光缆线之类。当然，那时没有这些名目，不过安排个“公务员”、批个盐、茶、马营业执照(当时的营业执照叫“引”，省内管用的叫做“短引”，全国通用的叫做“长引”)之类，总是有的。大家认为“这个可以有”的东西，到了周敦颐那里，却成了“这个真没有”。这些人把准备戴敬周敦颐的宴席和礼物、礼金都准备好了。可是这些人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从小在家乡长大的周敦颐，竟然这样无情无义。他们错误的把普通人的贪功、贪利、图虚荣的心理，移嫁到了周敦颐的身上。而这个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既酸又臭，而且还硬邦邦的“腐儒”，竟然一点故旧亲情都不讲，一点儿人情世故的道理都不懂。不懂也就算了，还写诗回来骂我们，算个什么东西！芝麻大个官儿，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缺了你，我们还不过日子，北方话叫做：“少了你这个鸡子(鸡蛋的意思)，我们还不做槽子糕(蛋糕的意思)了。”这些人就这样在自己的心中抱怨和责骂着。

　　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三月，周敦颐回到家乡道县，拜祭祖先和父亲周辅成的陵墓，看望父老乡亲。之后，就把随母亲进京时留下的十几亩薄田赠送给了族人周兴，并且委托他代为看护祖先坟茔，防止农牧渔樵损害。

　　看来，周敦颐是下定决心不想再回道县老家了。

　　这样的决定，显然是因为他不愿意再度受到家乡人的纠缠。家乡的风俗习惯，包括攀龙附凤，攀藤附木，眼睛里只有小利而胸中缺乏大志，拉关系、走后门等的不良风气，太令周敦颐失望了。其实不仅道县如此，全国各地无不如此。只是其他地方没有周敦颐的族党姻亲关系，所受纠缠自然也就会少一些而已。

　　周敦颐这次回家乡，肯定惹恼了很多人，他们痛恨周敦颐守王法而不循私情，很多关系极其亲近的人都没有得到任何好处。本以为有机可乘，有利可图，到头来却是一场空欢喜，他们太失望了。于是，这个俗气骎骎的家乡社会，开始对周敦颐议论纷纷：诸如忘恩负义，只图自己升官发财，不顾家乡人的死活，家乡算是白养他一回之类的话语，飞满了道县的街巷村闾。周敦颐怀着极度的失望，并且带着几分怨愤的情绪，很快离开道县，回到了永州。

　　明刘俊绘周子赏莲图(美国明尼亚波利斯艺术馆藏)

　　(二)拙人与《拙赋》

　　回到永州之后，周敦颐听到很多来自家乡的传言，说他周敦颐太愚笨，湖南话叫“宝里宝气”，全国通用的骂法就是SB。这些人觉得周敦颐有病，当官不能牟利，当官不会整景，搞点什么名堂不能来钱？做个面子工程之类的有什么不可以？太笨拙了，连使巧都不会，这个官让他当的，越来越笨，越来越傻了。

　　周敦颐听到以后非常不满，为了表达自己的人生态度，他写了一篇比《爱莲说》更短的散文，叫做《拙赋》，这篇文章总共只有65个字：

　　或谓予曰：人谓子拙。予曰：巧，窃所耻也。且患世多巧也，喜而赋之。

　　巧者言，拙者默；巧者劳，拙者逸；巧者贼，拙者德；巧者凶，拙者吉。呜呼！天下拙，刑政彻。上安下顺，风清弊绝。

　　如果我们了解了周敦颐回家乡道县的这个背景，这篇文字的意思就会更加明朗。

　　有好心人告诉周敦颐说：有些人说你很笨拙，不通人情世故，为官不会捞取利益，连整景做面子工程讨好上级，发点奖金、搞点福利安抚下属、批个项目照顾亲族之类的做法都不会。周敦颐听了以后对他说：他们不了解我，投机取巧，以“巧”的方式从事实际工作，是我内心里最鄙视的，别人以此为聪明，我却以此为羞耻。我所担心的，正是这个世界上的“巧”人太多了，“巧”的伎俩要是泛滥，一定是这个世界最大的灾祸之一。

　　周敦颐顺势写到：善于取巧的人，经常拿花言巧语表白自己，哄骗别人，而笨拙的人却常常少言寡语；善于取巧的人，经常会编出很多名目，上蹿下跳，忙忙碌碌的样子，搞项目，争基地，设奖项，引外资，修快速路，造假古迹之类，而笨拙的人却也不必花费他们这样的辛苦，只是照着常规的方法做，没有那么多节外生枝的乱事，日子过得反倒安逸。本来世间就没有那么多事，这些人非要没事找事，自己也辛劳。正是“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这些“巧”人为什么要这样？因为他们心怀鬼胎，总想借着某种事情从中渔利，借着某种机缘制造政绩。钱在国库里放着，谁也拿不走。但是只要把它取出来，让它进入运行程序，那就随便可以找个缝隙，把钱转移到自己的腰包里了。捞了钱不说，还因为做成了某些事(眼前看着像是好事，长久看来未必不是坏事)，于是就会受到上级的嘉奖，获得晋升的机会。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这些人都是这个社会的蠹虫，他们不仅败坏了社会的风气，而且也掏空了社会的基础。只有看似笨拙的人，才不会没事找事，他们不会使平静的生活受到干扰，老百姓也就不会跟着受折腾。

　　周敦颐说：不要只看这些善于取巧的人一时可以得利，其实他们终究不能长久，早晚有一天会自食其果。一旦腐败的事实被揭示出来，到头来，遭殃受罚的肯定是他们自己。而那些可爱的“拙人”，虽然没有得到一时的利益，因为不会整景而没能升官发财，不会转手而将国家的钱财装进自己的口袋，但是终究也不会有祸患，他们才是真正的有福之人，吉祥最终只会守望这些没有贼巧之心的“拙”人。

　　写到这里，周敦颐感慨的说：哎呀！如果天下人都能保持“笨拙”的品格，不无事生非，不设计扰民，不干扰大家本来平安的正常生活，保持平稳的行政步伐，那么，政令和法令就都会正常、顺畅的行使，政治统治本身，也会变得越来越清明透彻，官场也就不会那样腐败恶臭。在高位上的人不故意整出那么多乱事，老百姓也会感到生活的安稳，顺心如意地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同时，社会风气也不会向坏的方向无限制的发展，很多新的弊端和弊病也就不会像雨后春笋一样，不断的层出不穷。

　　周敦颐的这篇短小精悍的文字，给后世的启发是很大的。如果真正心怀广大民众，如果真心为国家、民族效力，根本就不会想出一些看似新奇，或者美其名曰有创意的鬼点子和馊主意，去干扰百姓生活，去破坏社会的正常生活秩序。“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这句早期大庆工人创业时留下的豪言壮语，其实只适用于当时的大庆，或者最多也只适用于两军对垒，生死存亡之际。在正常的情况下，这句话语并不适宜。无限制的故意推广和效法这句话语，更是有害而无利。

　　近些年来，非要把农业大省变成经济强省、科技强省；没有条件甚至连基本文化底蕴都非常匮乏的省份，一定要建设文化强省；缺少必要的自然风景的地区，非要建设旅游胜地；无力承办各种博览会、交易会、运动会等的地方，一定要承办这些会。诸如此类的情形不一而足。目标自然宏大，勇气也应当受到赞赏，但要充分考虑实际能力。如果能力不足，还一定要“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坚持申办和承办各种名目的大会，那就只能不断挖掘各种有限的资源，动员有限的社会力量，尽最大可能的填充基本建设。拼命建设的结果，劳民伤财，重复建设，破坏环境，堵塞交通，污染空气。动员了大量的民力和社会力量，却没有收到预想的效果，会办完了，基本建设也基本作废了。弄得怨声载道不说，同时又极大的降低了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心中的幸福指数。教训既已深刻，尚且不知悔改。给大家富裕，并不等于给了大家幸福，因为大家更需要平静与安宁。有钱不等于幸福！幸福的重要标志是宁静而安详，闲适而充满生活气息。这种让人感到有生活味道，有生活情趣的地方，在今天的中国，除了边远地区的农庄以外，已经越来越少看到了。各级领导干部，尤其是身居高位的领导干部们，真需要好好读读周敦颐的《拙赋》，去掉浮躁，去掉浮夸，去掉急功近利，去掉平步青云的阴暗心理，平心静气，不要把当官看成是一件非要做出什么业绩不可的差事。当官就是为了百姓心安，而不是为了民众心烦。“民得平安天下安”，这点道理，看来并不是很难理解的。心安理得，是人生获得幸福的最高法门，也是不二法门。理不得，做事就缺少正当的依托，做事就不能遵守正确的规则，做事就没有明确的底线。心不安，人就会始终浮躁着，总试图搞出点儿什么名堂，总希望获得什么意外的机会，赚得意外的便宜。这样做，自己疲惫不说，百姓也跟着遭罪。人不能为从政和当官而活着，人生不应以升官发财为理想。只求升官发财，刚好表明人生没有理想。

　　周敦颐的《拙赋》，在当时就引起很多人的感慨，他的为政守拙的风范，也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正面影响。

　　周敦颐的友人何平仲专以《题茂叔拙赋》为题，作了一首诗送给周敦颐，诗中写道：

　　伪者劳其心，机关有时阙。

　　诚者任其真，安知拙为拙。

　　舍伪以存诚，何须俟词说。

　　何平仲把“巧”与“拙”说得更明白，巧就是伪，拙就是诚。诚，就是有德，巧就是缺德。“舍伪存诚”，正是“拙”的秘密和要诀所在。知此秘密与要诀，原来拙者不拙，而巧者不巧矣。

　　老友赵拚也写诗称赞周敦颐：“讼庭无事洽民情”，没有为财物到法院打官司的，老百姓和洽的生活着，这就是为政守拙的优异的客观效果。周敦颐离开以后，永州新守令就把他的《拙赋》刻在石碑上，后来又在石碑所在地建“拙堂”，以提醒官员，要守住“拙”的本分，不要激活“巧”的妖机。同时也提醒人们，做人要以拙为荣，以巧为耻。

　　“月岩仙踪”，《道州志》清光绪三年(1877)刻本

　　75年以后，也就是南宋绍兴十年(1140)，着名“春秋学”专家胡安国的长子——南宋大文豪，理学家胡寅来到永州任知州。胡寅认为，周敦颐做人守拙的良好风范，也可以全面推广到为政方面。于是，就把“拙堂”改名为“康功堂”。意思是真正健康的和有功于世道人心的政治，只是“守拙”的政治，而不是“取巧”以整景的、整事的，更不是整人政治。胡寅还赋诗称赞周敦颐在永州的拙政：

　　“为政摧科永陵守，仓廪虽空闾里有”。就是为政府负责督责一方政务和税收的永州(也叫零陵)守令，没有因为催缴税收而干扰百姓生活，尽管国家得到的税收并不多，但是老百姓却都过着有所剩余的快乐生活。胡寅强调国家不可与民争利，只要百姓富足，国家就不会亏空。其实周敦颐本人也是这样，他在一首诗里明朗无误地写道：“丈夫才略逢时展，仓廪皆无亟富民”。就是说，即便政府的仓储空空，也要首先想办法让老百姓富裕。

　　周敦颐和胡寅的这个提法，与我们过去所强调的“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无水小河干”正好相反，是“小河有水大河满，小河无水大河干”。其实这也符合自然规则，因为小河都是大河的支流，只有支流丰满，才有可能向大河注水，大河才会浩荡奔流。而大河向小河里注水的情况只有一种，那就是发洪水的时候，大河的水流向小河里倒灌，但那是灾害，不是福祉。

　　胡寅称赞周敦颐坚守以拙处事的风格，坚持为人守拙和为政守拙的风范，反对为了国家应急而侵夺民力，认为只要民众生活有了保障，国家的平安才有指望。胡寅认为，可以把周敦颐提出的“拙”的做法，上升为一种原则，警策后世，传诸千古。

　　周敦颐离开永州93年之后，也就是绍兴二十八年，即1158年，曾迪来到永州，担任永州副知州。这位副知州，有感于周敦颐优异的做法，就把自己的书房取名为“拙堂”。同时请自己的叔父曾几为自己写篇说明性记录文字。曾几字几甫，号茶山，是理学家，也是大诗人，他是春秋学权威专家胡安国的首席弟子，同时也是大诗人陆游陆放翁和杨万里杨诚斋的老师。曾茶山希望侄儿曾迪深切体会周敦颐的用心，而不要仅仅在形式上取用“拙”的名目，不要只图“拙”的虚名，而要坚持“循名而务实”的精神，只有这样，才能把为政守拙的优良传统继承下来，传递下去。

　　(未完待续)

　　注：本文摘自王立新着《理学开山周敦颐》，岳麓书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