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朝奇女子妇好，是中国有文字以来、由甲骨文所记载的第一位女政治家、女军事家，也是一位主持重大祭祀活动的大祭司，但《尚书》《史记》等史书在记录商朝历史时，对妇好只字未提。在漫长的历史中，人们并不知道有妇好的存在，直到1976年安阳殷墟考古发现妇好墓，才揭开这一页历史。图为河南安阳殷墟的妇好雕像。

　　被历史记载抹杀的女人

　　大家好，这是“掌上国学院杨鹏评点《史记》人物”，本课我们讲妇好。前几天有位朋友问我，你评点《史记》历史人物，为什么不讲妇好呢？我回答，我是评点《史记》人物，《史记》中并没有记录妇好，所以没有讲。但这位朋友说，讲商朝不讲妇好是一大遗漏。妇好的确很重要，讲商王朝的历史真不能少了妇好，所以今天我就补上对妇好故事的分析。

　　虽然各类史书对她只字未提，但她不折不扣地是中国历史上有据可查(甲骨文记载)的第一位女性军事统帅，同时也是一位杰出的女性政治家。她不仅率领军队东征西讨为武丁拓展疆土，而且还主持武丁朝的各种祭祀活动。妇好墓于1976年于河南安阳殷墟发现，墓中的谜团正在不断发掘之中。

　　《尚书》《史记》等史书在记录商朝历史时，对妇好只字未提。在漫长的历史中，人们并不知道有妇好的存在，直到1976年安阳殷墟考古发现了妇好墓，才揭开这一页历史，妇好重新展现在历史之中。

　　在商王朝的中期，大约是公元前1250年到前1192年，即商王武丁时期，有一位重要的女性，她活跃在商王朝的政治、宗教和军事舞台上，她叫妇好。妇好生活的时间大约是公元前1220年前后，她33岁那年去世，她的丈夫商王武丁隆重地安葬她，在墓穴中陪葬入大量的青铜、玉器、骨器，非常隆重、丰富。

　　我们具体来看一下，考古发现妇好墓里的青铜器有468件，玉器有755件，骨器有564件，还有很多其他物品。大家看这些青铜器的照片，总共有468件，其中110件里铸有“妇好”两字，专家们据此判断墓主人就是妇好。大家看来自妇好墓的这些青铜作品，特殊的装饰纹样，细腻精美的图案，精细程度让人震惊。

　　妇好鸮尊，1976年河南省安阳市殷墟妇好墓出土，现藏于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该器物高49.5厘米，以鸮为原型，宽喙高冠，圆眼竖耳，头部略扬，挺胸直立，双翅敛羽，两足粗壮有力，同垂地的宽尾构成一个平面，给人沉稳之感。鸮首后部有一呈半圆形的盖子，其上饰以立鸟及龙形钮。装饰着兽首的鋬(即把手)安在鸮背。妇好鸮尊表面花纹满布，喙与胸颈部上饰出蝉纹，高冠外侧饰羽纹，内侧饰倒夔纹，两侧各饰一身双首的怪夔一条，双翅装饰卷曲的长蛇，间杂菱形纹。颈后饰有兽面纹。背后鋬下饰展翅飞翔的鸮纹，纹饰繁复不穷。

　　这一件是妇好墓出土的青铜器，叫“妇好鸮尊”，“鸮”就是猫头鹰，这图案，这精美的富有层次的造型，高超的铸造艺术，可以说这是中国青铜艺术的顶峰之作。这以后中国的青铜艺术不是上升而是下滑，再也没有达到商朝的青铜艺术的高峰点。其中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商人在制作这些青铜器的时候，对他们来说，这不仅仅是一个实用物品，也不仅仅是一个艺术品，而是一种宗教。这些青铜制品都有宗教的含义，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信仰的行动。所以商朝的青铜艺术，有很强烈的内在情感，其中有一种很强烈的信仰精神。

　　妇好墓里面玉器有755件，大家看，这是发笄，

妇好的头饰，扎头发用的，是各种玉的精美制作。

　　这些是骨器，右边这是一个象牙杯，象牙雕刻

的杯子上有神秘的图案，这些是骨做的发笄，也非常精美。

　　大元帅与大祭司

　　这位妇好可不简单，这位王后可不简单。殷墟出土的甲骨中，有关妇好的卜辞就有180多条，从这些卜辞里面我们会发现，妇好的地位很高，权力很大，也很受商王武丁喜爱。

　　这些权力是怎么表现的呢？首先是妇好可以主持各种祭祀大典，包括祭祀最高神——上帝，她还主持商王朝的各种祭祖仪式，这说明她和商王分享了最高的祭祀权力，在当时，与神沟通属于最高的权力。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如果清朝的时候，主持天坛祭祀大典的是一位皇后，这会意味着什么？《左传》上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就是祭祀，“戎”就是军事，妇好她既主持祭祀又主持军事，也就是说商王朝的国家大事，王朝最核心的权力，她都是参与者，甚至是主导者。

　　妇好铜钺。妇好墓出土了4件青铜钺。其中一件大钺长39.5厘米，刃宽37.5厘米，重达9千克。钺在商代是武器也是礼器。此钺的器身呈斧形，刃口为弧形，平肩，肩部有对称的两个长方形穿，肩下两侧有小槽六对，钺身两面靠肩处均饰虎扑人头纹，人头居于两虎之间，圆脸尖下巴，大鼻小嘴，双眼微凹，两耳向前；虎作侧面形，大口对准人头，作吞噬状，以雷纹为底地，虎后有一夔。钺身正面中部有铭文“妇好”二字。该钺并非实战兵器，而是妇好统帅权威的象征物。

　　这个大斧头叫“钺”，在商朝这是王权和军权的象征，这是在妇好墓里面发现的。甲骨文里记载，妇好先后启动了对羌、土方、巴方和夷方的战争，都是她亲自指挥的，商王朝东、南、西、北的所有战场，几乎都可以看见妇好的身影。这是甲骨文里的记载：“贞登妇好三千登旅万，伐乎(羌)。”就是说当时妇好在征伐羌人的时候，她指挥的军队有1.3万人，这在当时是大部队。

　　这是甲骨文记载中商朝出动的最大规模一次军事行动。大家知道现在羌人视大禹视为自己的祖先，即和儿子启一起创建夏朝的大禹，商人是推翻了夏人的统治，建立商朝。甲骨文里面记载了许多次商军征讨羌人的战争，记载抓到了很多羌人俘虏，可见羌人与商人的战争持续不断，商人跟夏人、羌人的冲突，几乎持续整个商王朝。妇好率军进行的这次征讨具有决定意义，这以后，羌人不再有大规模的进攻行动。

　　上图左边是甲骨文里记载妇好征讨羌人的甲骨骨片，右边是甲骨文里面记载妇好征讨巴人的骨片。从甲骨文看，商朝中兴武丁时代的几次对外战争，最主要的军事指挥者就是妇好这位女性。

　　商王武丁对她用情至深

　　妇好在宗教、政治、军事、经济上都有独立的成就，而且在爱情上也有收获。甲骨文多次记载，妇好不在武丁身边的时候，武丁求神问卜，问妇好什么时候来；他为妇好献祭求神，求神保佑妇好身体健康；求神保佑妇好能够生育，保佑妇好的孩子健康；求神保佑妇好取得战争的胜利。看着这些卜辞，你不由觉得他俩的分工是：妇好在外面行军打仗做事，商王在家里面向上帝、向祖先之灵祷告，为妇好祈求安全和成功。

　　这里还有一个我们现在可能难以理解的文化心理，就是在妇好去世以后，武丁很伤心，他担心妇好的灵魂在灵界孤独无助，多次隆重地向商朝的先王之灵祈祷，祈求他们收妇好为妻；甚至他还向上帝祈求，祈求上帝接收妇好的灵魂。

　　据甲骨文记载，武丁有三个王后死后享受祭祀，也就是说在妇好去世之后，他先后又立了两个王后，但是他对妇好的爱恋心理是最重的，可以说用情至深。也许正因为如此，他给妇好修建墓室，放入了很多的青铜、玉器、骨器，似乎是想让妇好继续在人间的生活。

　　商王武丁是商朝的第23任君王，他有一个特殊的经历，他小时候不是长在深宫，而是生活在民间。我们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总之他小时候是跟普通老百姓一块干活的，他知道民间的疾苦，知道老百姓生产劳动的艰难。他重情讲义。史书记载他登基为王以后，从民间选拔了诸多人才进入朝廷。甚至记载他提拔了一名囚徒、奴隶、建筑工人做丞相，这就是傅说。史书记载这位“举于版筑之间”的傅说后来成为着名的丞相，为商王朝带来了“武丁中兴”的盛况。有趣的是，史书里不少傅说的传奇故事，但甲骨文里却是只字未提。我们能从甲骨文里看到妇好对商王武丁很重要，虽然史书里对妇好只字未提。大家看《史记》上这么说：“武丁修政行德，天下咸欢，殷道复兴。”武丁改革了他的政治，推行德政，天下人都很高兴，殷商的先王们的治国之道得以复兴，在武丁时期商朝中兴期，又叫“武丁盛世”。

　　妇好故事的三点启示

　　妇好的故事告诉我们一些什么呢？最起码告诉我们三条重要的信息：

　　第一，真实的历史在地下。真实的历史是要靠考古挖掘和发现的，在实物证据里，而不是在书本文献里。为什么这么说？你看，妇好在商王武丁时期如此重要，她是重要的宗教仪式主持人，是重要的军事指挥者，而且还是一个拥有自己领地和军队的独立王后，这样一位重要的、特殊的女性，《尚书》《史记》等记录商朝历史的文献，却对她只字不提，可见历史文献的写作受写作者的主观意识影响太大。因为史学家是男性，男权叙事的历史学，把女性的贡献、把重要的女性都从历史中清除了。幸亏有考古发现，我们才知道商王朝中期有这么一位了不起的女性。所以说，真实的历史在地下，在考古发现的证据里，文献的历史、书本的历史，只能够给作为一种参考。面对史书，我们要有足够的怀疑精神，才能够看到背后的真实。

　　我们从妇好故事还可以看出第二条信息：就是商朝时期女性的地位并不低。其实在商朝之前的夏朝，比如说治水的大禹，他结婚时实行的是走婚制，有点像现在云南的摩梭人一样。大禹是上门女婿，这意味着在大禹的夏朝时期，还有隆重的母系社会色彩。商朝已经进入以男性为主的社会，但母系社会的传统仍然强大，女性的经济是独立的。除了妇好经济独立之外，从甲骨文里可以发现，商王武丁的另两位王后，她们也有自己的独立财产。女性拥有独立财产的传统，是到了周朝以后才被破坏掉的。在商朝，母系社会的传统仍然强大，女性经济独立，在宗教、政治和军事上都是重要的参与者，这个时期正处在母系社会向男权社会的转型期。到周王朝，完全巩固了男权社会，孔子继承周礼，所以他说“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儒家继承周朝的文化，是一个大男权主义的文化，影响中国两千多年。

　　今天在中国兴起的女权主义运动，一方面是对外开放、受世界女权主义运动影响的结果，另一方面，中国自己的历史来说，男女平权，也是向远古历史的回归。

　　第三条，我们可以从妇好的故事里看出商人的宗教观。你看，在妇好活着的时候，商王武丁经常向上帝和祖先之灵祷告，祈求保佑妇好身体健康，祈求保佑妇好战争获胜，大事小事一一祷告；在妇好去世以后，他仍然向祖先之灵和上帝祷告，祈求他们接受妇好。我们能看出商人的宗教观，在商人的心中，一个人去世以后，并不意味着生命的终结，只是灵魂离开身体，回到上帝身边，逝者就成为在人世的子孙们和上帝之间的中介，这些祖先之灵在上帝身边，继续影响着人间。因此他们要向祖先和上帝祭祀祈祷，尤其是请祖先向上帝转达人间的敬畏、人间的祷告，祈求上帝的护佑。也就是说，对商人来说，灵魂是不灭的，灵魂最终是回归上帝的。

　　妇好是中国自有文字以来，所记载的第一位女政治家、女军事家，也是一位主持重要宗教活动的宗教人士。我们中国的历史记录，大部分都是周朝以后的事，周朝以后男权社会得到巩固，对女性是歧视的。许多重要的女性，对王朝兴衰、历史演变起了很大作用，但历史写作者往往把她们推入历史记录的黑暗之中，故意把她们给淹没了。感谢1976年的考古发现，让我们知道在中国历史上曾经有这么一位传奇女性。

　　今天的课就讲到这里，我们下一节课见。

　　*来源：“掌上国学”微信公众号(sinoacademy)

　　作者：杨鹏，着名学者，哈佛大学亚洲中心研究学者。着作有《成为上帝》、《东亚新文化的兴起》、《老子详解》、《上帝在中国源流考》、《为公益而共和》，2016年在美国出版《DAODEJING》英文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