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观潮】
“儿童文学的戏剧性与儿童戏剧的文学性”是一个值得我们不断广泛、深入思考和探讨的非常具有辩证关系的话题。
我想从三个方面提出我的观点。
儿童戏剧改编的现状及存在问题
中国儿童戏剧舞台上,对当代的、原创的儿童文学作品改编相对较少,对世界童话和中国传统故事的改编较多。前者如《白雪公主》《灰姑娘》《小王子》《卖火柴的小女孩》等。后者如《西游记》、中国成语等。其中有许多优秀作品,但也存在选择“源文件”重复性较大的同质化倾向。
全世界家长对“经典”二字都是信任甚至迷恋的。所以,改编经典,不仅可以获得非常好的基础,成功的把握性大,而且似乎比原创更省力。
许多人(从观众到从业者)常会有一种模糊概念。海报和演出说明书上也常会出现这样的字样:经典儿童剧《白雪公主》或经典儿童剧《西游记》。全世界也许有一万个版本的《白雪公主》儿童剧,都是经典么?显然,这种自称“经典”是不准确的。根据经典作品改编的同名作品,不等于经典。
根据优秀文学作品改编戏剧作品,这其中有非常多值得研究和讨论的问题。我从自己看过的、不够好的改编作品中,归纳出了四个主要问题——
问题一,偷懒性改编。保留故事、主要人物,改变书写方式:将原来的对话和描写,变成台词与舞台提示。在短小的原作上增加唱唱跳跳的场面,或对较长的原作作“物理性”压缩,而没有进行戏剧性的转化。结果,儿童剧就变成了配合表演的童话朗诵。因为这样的作品缺乏舞台形象的想象,反而让孩子失去了听故事时可能产生的丰富联想。令花费了无数倍人力物力的演出,不如给孩子读书的效果更好。改编需要想象力。
问题二,放弃作品灵魂的改编。保留故事梗概,忽略人物的内心刻画、发掘,放弃原作精神价值,破坏作品完整性,令内涵深厚的经典作品沦为单薄的故事。试想一下,如果我们在改编《海的女儿》的时候,若只讲基本故事,而忽略小美人鱼在十五年海底岁月中,面对花园沉船上那个王子塑像的无数次凝视;忽略小美人鱼少女般对长大成人的渴望和初识爱情的纯洁;忽略小美人鱼对获得一个人类灵魂的向往、甚至放弃小美人鱼牺牲自己、化作泡沫之后,意外地获得了不灭的灵魂……这样的改编作品,虽然基本故事没变,却相当于给小美人鱼作了神经阻断术——看上去她的模样没变,但已失去灵魂,只剩下一具躯壳。再比如,如果我们在改编《快乐王子》的时候,忽略掉最后上帝派天使来寻找世上最珍惜的两样东西,天使带走了垃圾堆里那只鸟儿的尸体和王子塑像那颗破碎了的铅心,则这个故事的全部意义都会走向反面。一些改编者以为忽略了“不重要的东西”,却不知道恰恰丢弃了最重要的!改编需要会取舍。
问题三,破坏性改编。有些并不熟悉儿童戏剧规矩甚至不了解孩子的创作者,为追求不同,而过度在改编中“创新”,甚至解构、颠覆,以赢得有话语权的成人世界的喝彩或是称奇。幸而这种情况相对不太多。
问题四,是更常见而没有被广泛意识到的、缺乏专业性研究导致的无价值改编。以《格林童话》为代表的许多广为流传的世界童话,都来源于早期的民间文学和口头文学,都带有许多历史的、宗教的、地域文化的、当时生产力水平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等时代印记。其中,许多童话在“集体无意识”中,在流传过程中保留下来的常见人物设计和故事情节,往往具有更加丰富内涵、暗合着不同年龄儿童心理的丰富和微妙。比如,许多童话中迫害小主人公的坏母后,往往对应着幼儿不理解妈妈态度严厉时候的样子,而在下意识中分裂出的“另一个坏妈妈”想象……这样的人物和情节,目的并不是教育孩子识别正义与邪恶,而是无言的心理抚慰……孩子的年龄差异及个体差异很大,需要最细心、最小心地去体察去呵护。而许多改编者对儿童心理学、行为学等问题没有进行过研究,因而导致许多改编作品,看似忠实原作故事,实质上却简单粗暴,导致了儿童戏剧舞台上常常出现价值观正确、却会令孩子惊惧不解的残忍和暴力。只是,孩子们不会诉说,顶多以哭闹、不肯在剧场停留来反应。
美国学者布鲁诺(Bruno Betteiheim)提出过:“大多数儿童如今见到的童话故事,都是经过美化和简化的版本,这样的版本限制了它们的意义,使它们失去了原有更深刻的重要含意。甚至沦为毫无思想内容的娱乐品。”我甚至觉得,仅是沦为娱乐品还不是最差的,弄不好它们会造成对孩子幼小心灵的伤害。看看有多少不同版本的《白雪公主》的演出中,坏毒后的出场吓哭过多少孩子就知道了。这是值得儿童戏剧改编者高度重视、深入研究的问题。
还有一些故事则已经完全不合适今天上演。比如,格林童话中有一个名为《怪乐手》的故事,写一个乐手想找个同路的朋友,于是一边拉琴一边穿过森林。结果,狼来了,喜欢他的音乐想跟他学琴,却被乐手狠狠的捉弄,嵌在了石头缝里。闻声又来了狐狸,又被乐手狠狠捉弄,吊在了树上;闻声又来了只兔子,再次被乐手狠狠的捉弄,用绳子死死绕住……重读到这个童话的时候,我再三想:这试图教孩子什么?反复思考后,我的理解是,这样的童话产生在生产力低下的时代,那时候人在与自然的关系中远没有现在优越。那时候的野生动物还对人类生存构成着很大的威胁(类似于“武松打虎”的时代),所以才会这样不由分说消灭“野兽”,从而鼓起那些害怕野兽的孩子们的勇气。而现在,无论海陆空,无论曾经多么强大威猛的野生动物,都已在强大的人类面前脆弱不堪、甚至濒临灭绝,今天我们教育孩子保护自由、珍爱动物还嫌来不及……改编及改编的选择,需要专业的研究。
总而言之,看似简单的儿童戏剧、看似更简单的儿童戏剧改编,其实更需要剧作者们满怀敬畏、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如果,在我们写作的时候,就能够把每一个未来的小观众,都想象成自己的孩子,也许会少出些无意、无知的错误……
戏剧改编最重要的原则是保持文学性,创造戏剧性
儿童戏剧应该更关注当代儿童文学的发展。将更多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精心地转化为优秀的儿童戏剧作品。
众所周知,文学是叙述的艺术,而戏剧是动作的艺术。偏重叙述、抒情的文学作品,相对改编难度更大。而且,越是好的文学作品(在原来的文体中完成得越完美)越难成功改编。纵观世界范围文学名着的戏剧、影视改编,能够赶超原着的,很少。然而,全世界的剧作家们却从未放弃过改编文学名着的努力。儿童文学戏剧领域同样。
好的改编,首先要完成文学思维到戏剧思维的转变,需要把握戏剧的艺术规律。往往需要从结构的重建入手。中国儿艺近年来有三部根据儿童文学改编的作品:英国作家的《小飞侠彼得·潘》、美国作家的《小公主》和中国作家的《山羊不吃天堂草》,都以不同的方式完成了很好的戏剧再创造。
其中,《山羊不吃天堂草》在演出后引起了专家们对改编的艺术规律的讨论。从文学到戏剧的成功转化过程应该是怎样的?着名评论家仲呈祥先生评价此剧:“剧作家把文学家用文学语言搭建的小说艺术之山,吃透、消化并粉碎掉,剩下一堆闪烁着小说艺术精灵的元素,然后按视听规律重塑一座戏剧的艺术之山。”这也可视作改编艺术的方法论。而曹文轩先生对根据自己小说改编的同名戏剧的评价,则可视为改编标准。他说:“这是我的作品,又不是我的作品。它升华了!它让我看到了艺术。”
成功的改编,应该是创造出戏剧性的审美形式,同时保持原作的文学性。
而文学性,是戏剧的灵魂。
文学性是艺术作品中最打动人心的那个内核
虽然大多数儿童戏剧可以满足于讲好故事、给孩子们带来欢乐,但好的儿童戏剧作品,一定是具备文学性的。什么是文学性?
我以为,文学性是艺术作品中最打动人心的那个内核。
从童年时代到今天,有两篇童话一直是我最爱的,从未改变过顺序。它们在很大程度上,帮助我形成了自己的人生价值观,也是引导我从少年时代便走上文学道路的重要作品。这两部童话是安徒生的《海的女儿》和王尔德的《快乐王子》。它们那么美、那么真切、那么独特、那么动人。即使在我多年没有重读而无法详尽复述细节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忘记过,那曾令一个孩子一边独自泪眼模糊一边灵魂飞扬的阅读感受:舍弃生命、成全别人的小美人鱼,为了需要帮助的人最终心碎的雕像和为了陪伴它而冻死在它脚下的小鸟……很久以后,我知道那种审美感受是“悲剧性”的“崇高”。着名文艺理论家马也先生则一言以蔽之:小人鱼的形象,蕴涵着中西方远古时代人的最高精神境界的“原型”。
“一部优秀的儿童剧(儿童文学)可以影响一个孩子的一生”,这句话是我来中国儿艺之后看到的。但在四十多年前,我已从那两个童话中印证了这句话。在被拨动心弦、净化灵魂之后,找到了自己一生灵魂所向往的方向。生命需要精神!这是包括文学、戏剧,所有艺术存在的真正意义。它可以帮助人类成为更好的自己。
近日读儿童文学理论家刘绪源先生文章,非常认同他关于“文学性”特征的论述:它是真诚的,呈现作者灵魂的一部分;它是独特的,是作者对人生独到的体验和发现;它一定会有独特的表达,因为作者要妥当安置自己的灵魂;它必能给人深邃的审美享受、是心灵的深度体验;它必有“真诚的灵魂”,对人生的影响,是深刻而久远的。
这番话,也可以视为判断文学作品品质、是否具有改编价值的标准,也是衡量改编作品质量的标准。是儿童戏剧追求文学性的必要性和价值所在!让孩子通过“真诚灵魂”的审美体验,在具有文学性的戏剧中,认识世界,认识自己,获得人格的健康成长。
今天,儿童戏剧的需求量越来越大。我们永远需要带给孩子欢乐的作品,也需要具有文学性的、能拨动心弦、滋养灵魂的、足以影响孩子一生的作品。
世界各国儿童戏剧在飞速发展,风格样式上的探索和实践越来越丰富多元。甚至“从文本入手”也已不再是唯一的创作方法。从演员的独特技能入手,从一段音乐,从一幅画、一个线条入手,从某个道具、物品入手,从某种舞台科技手段入手……然而,那些没有台词、没有文本、甚至没有具象事物和完整故事的非传统儿童戏剧中,仍多有动人的作品。我以为,所有的动人之处,依然来自作品的文学性!即:对人和世界的深刻、独特洞察,对生命生活境遇的理解、表达,对人类情感和精神的或单纯或细微的永恒关怀。
而这一切,都将为努力探索着世界和自己的孩子们,点亮一盏又一盏照亮前路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