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鄙人这次在凤凰国学网上，跟各位一起品评的，是以《三国志》的真实历史记载为底本的“三国人物”，不是《三国演义》艺术化了的“三国人物”。但是一般读者心目中的“三国人物”，都是以《演义》为底本的。以下作者再跟各位一道，品评《演义》中的若干“三国人物”、事件和情节，同时说明《演义》中的“描述”，跟《志》中的“史载”有哪些不同和差别。

　　我不想把《三国演义》对于《三国志》的虚构都找出来，这样做似乎既无可能，也没有这个必要。不过我还是想在这里，指出若干处《三国演义》对于《三国志》的“创造性使用”，还有《演义》的作者们，几处纯粹的文学虚构成份，以使很多只看《三国演义》的朋友们知道，文学跟史学的不同或者区别究竟在哪里。

　　同时，我也想借助对《三国演义》若干章节的“批点”和“总评”，来跟大家一道，重温这部伟大的传世作品，感受文学艺术对于人类心灵的洗涤和润化效用。只看《演义》，肯定不能做出正确的历史判断；光看《志》，一样不能深入到作为艺术的《三国演义》当中去，理会这部伟大作品的艺术魅力究竟在哪里。历史，不能用文学和艺术的眼光去看待；文学艺术，同样不能拿纯粹历史学的眼光去审视。不管看什么，都只用一种眼光，那就只能是个独眼龙！

　　大多读者对于三国人物的印象，主要都是来自于《演义》的描绘，虽然错了途辙，但同时也证明了一个事实，就是《演义》在实际的社会生活中的影响力和感染力，确实早已超过了作为正史的《志》。《演义》之深入人心和影响社会的程度，也早已不是《志》所能比拟的了。这是《演义》作者的不朽贡献。

　　京剧中的曹操“奸雄”脸谱

　　《三国演义》在努力把曹操塑造成为绝世奸雄这一点上，也是施尽解数，用全笔功。

　　《三国演义》一开始，就说曹操小时候“游荡无度”，叔父很生气，想告诉他父亲，责令他学好。可是曹操却装作“中风之状”，叔父告诉曹操的父亲曹嵩，等曹嵩到来时，曹操却若无其事。故意给曹嵩一个错觉，让他感到不是儿子不好，而是叔叔因为不喜欢这个侄儿，所以才不断跟自己“谎报”他的“罪状”。这是第一回的说法。第四回又说曹操误杀吕伯奢一家，却对陈宫讲了一番“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的混账话语，接着又引出陈宫的“我将谓曹操是好人，弃官跟他，原来是个狠心之徒。”还制造了陈宫想要就此除掉曹操的惊险场景，然后却又忽然转念：“我为国家跟他到此，杀之不义。不若弃而他往。”(这句话在第五回开首)

　　《三国志》里没有说在中牟县放了曹操的是陈宫，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可考，但是有关曹操“蒙父诬叔”，还有误杀吕伯奢一家，又说出那样一段话语的情形，却未必完全出于虚构。

　　《三国志·武帝纪》说曹操“少机警，有权术，而任侠放荡，不治行业。”裴松之注引《曹瞒传》，说了曹操以假作中风，蒙父陷叔一事。而有关曹操杀吕伯奢一家之事，裴松之所引《魏书》与《世语》中的话语，可以约略证实曹操确有其事。但是裴松之本人并不太信重材料，比如对魏人王沉所着的《魏书》，裴松之就以为“崇饰虚文”。而《曹瞒传》和《世语》之类，本即具有很强的故事性，还有《三国志注》中的很多材料来源，诸如鱼豢的《魏略》等的可靠性，却多被后世的很多史家所怀疑。裴松之注《三国志》，所用的很多史料，多半是当年陈寿已经“遗弃”的。陈寿之所以遗弃那些史料，说明陈寿对那些史料并不信重，觉得类似于民间传说，又太过于碎片化，而且故事性很强，严谨程度不够。

　　我不是在这里否定裴松之注引史料的意义，咱也没有这个底气！只是想借此在这里跟大家说明，《三国演义》在“裴松之注”的基础上，再加演绎出来的有关曹操的说法，多有夸张成分，故事性过强，就算实有其事，也一定是经过渲染和加工过的。裴松之所引的不知道是哪位东吴人所着的《曹瞒传》，故事情节已经相当生动，不像史书，而且已经很像“小说”了。如果将来有一天，哪位史学工作者写一部蒋介石的传记，却拿唐人的《金陵春梦》作为可信的史料，谁会完全信任这些东西呢？唐人的《金陵春梦》好看，可是你只能把它当作好的章回小说来看，把它完全当成信实的历史来看，那就不行了。

　　《三国演义》塑造曹操的奸雄形象，比塑造关羽的神将形象，还有诸葛亮的贤相形象，都要困难得多，也费心得多。因为对于关羽和诸葛亮，只说他们的好处，只张大他们的优长就行了。可是对于曹操，既要写其“奸”，又要写其“雄”，相对难度要大得多。

　　在写曹操之“奸”方面，我前面已经举了两个例子，还有本欲刺杀董卓，忽而变成献刀；蒙骗吕布部下“前面骑黄马的是曹操”，逃跑者瞬间变成指路人；以及借黄祖之手杀弥衡；行军途中“割发代首”以行军法；被张绣突袭后，借哭典韦而激励身边将校：跟袁术对决时，借管粮官王垕之头以安抚将乱之军心；赤壁惨败后，借哭郭嘉而责骂身边其他谋士；非要朝冒烟的华容道上行走的心理；再向后还有涂抹笔记，诱使马超和韩遂反目等等。写得都异彩纷呈，奇玄高妙，将奸雄之奸，展现得淋漓尽致。又写奸雄之恶，如缢杀身怀五月之董妃，乱棒打死伏皇后等。残忍之至，读得令人毛骨悚然，恨之切齿。有关《演义》写曹操之奸，几乎没人不知，鄙人也就不再这里多嘴多舌，另添聒噪了。但是只把“奸”写好了还不行，还要写出曹操之“雄”，这样才能构成完整的“奸雄”形象。

　　《演义》书写讨董卓、征吕布、破袁绍，平辽东等等，其实都是在写曹操之“雄”。而刺杀董卓一节，尤能展现曹操之雄。

　　且看刺杀董卓之前的一次大笑：当王允把一些汉朝的旧臣找到自己家里，述说董卓欺君篡国的罪孽，众大臣跟王允一起，无计可施，抱头痛哭。曹操却在其中“抚掌大笑”，这不是太“奇葩”了吗？而曹操在笑过之后的话语，更为“奇葩”：“满朝公卿，夜哭到明，明哭到夜，还能哭死董卓否？”这可真是千古奇言！

　　曹操刺董卓

　　面对曹操的“奇葩”式表现，王允竟然因此发怒，还说“汝祖宗亦食禄汉朝，今不思报国而反笑耶？”读到这里的时候，我们真的想笑了，笑王允真正是个庸碌之辈：连英雄的大笑都看不懂，英雄的话语也听不清！像他这样的人，坐在丞相(司徒)的位置上，莫说国家有难，就算处在承平时期，又能发挥多少有效的正面作用呢？曹操笑罢，拿了王允的宝刀，独自一人去刺杀董卓：不用你们了，这群窝囊废！真正是个孤胆英雄！

　　还有赤壁惨败之后的三次朗然大笑，笑得着实豪迈。

　　当然，这些都还不是最典型的表现曹操之“雄”的段落。最典型的，在我看来，还是曹操跟刘备一起“煮酒论英雄”那段。只有让曹操面对同时代最了不起的“竞争对手”，并且彻底压制住这个对手，才能更加有力的表现曹操之作为“奸雄”的“雄”。

　　玄德也防曹操谋害，就下处后园种菜，亲自浇灌，以为韬晦之计。关、张二人曰：“兄不留心天下大事，而学小人之事，何也？”玄德曰：“此非二弟所知也。”二人乃不复言。

　　一日，关、张不在，玄德正在后园浇菜，许褚、张辽引数十人入园中曰：“丞相有命，请使君便行。”玄德惊问曰：“有甚紧事？”许褚曰：“不知，只教我来相请。”玄德只得随二人入府见操。操笑曰：“在家做得好大事！”唬得玄德面如土色。操执玄德手，直至后园，曰：“玄德学圃不易！”玄德方才放心，答曰：“无事消遣耳。”操曰：“适见枝头梅子青青，忽感去年征张绣时，道上缺水，将士皆渴；吾心生一计，以鞭虚指曰：‘前面有梅林。’军士闻之，口皆生唾，由是不渴。今见此梅，不可不赏，又值煮酒正熟，故邀使君小亭一会。”玄德心神方定。随至小亭，已设樽俎：盘置青梅，一樽煮酒。二人对坐，开怀畅饮。

　　酒至半酣，忽阴云漠漠，骤雨将至。从人遥指天外龙挂，操与玄德凭栏观之。操曰：“使君知龙之变化否？”玄德曰：“未知其详。”操曰：“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方今春深，龙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龙之为物，可比世之英雄。玄德久历四方，必知当世英雄，请试指言之。”玄德曰：“备肉眼安识英雄？”操曰：“休得过谦。”玄德曰：“备叨恩庇，得仕于朝，天下英雄，实有未知。”操曰：“既不识其面，亦闻其名。”玄德曰：“淮南袁术，兵粮足备，可为英雄？”操笑曰：“冢中枯骨，吾早晚必擒之！”玄德曰：“河北袁绍，四世三公，门多故吏；今虎踞冀州之地，部下能事者极多，可为英雄？”操笑曰：“袁绍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玄德曰：“有一人名称八俊，威镇九州——刘景升可为英雄？”操曰：“刘表虚名无实，非英雄也。”玄德曰：“有一人血气方刚，江东领袖一一孙伯符乃英雄也？”操曰：“孙策藉父之名，非英雄也。”玄德曰：“益州刘季玉，可为英雄乎？”操曰：“刘璋虽系宗室，乃守户之犬耳，何足为英雄！”玄德曰：“如张绣、张鲁、韩遂等辈皆何如？”操鼓掌大笑曰：“此等碌碌小人，何足挂齿！”玄德曰：“舍此之外，备实不知。”

　　操曰：“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玄德曰：“谁能当之？”操以手指玄德，后自指，曰：“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玄德闻言，吃了一惊，手中所执匙箸，不觉落于地下。时正值天雨将至，雷声大作。玄德乃从容俯首拾筯曰：“一震之威，乃至于此。”操笑曰：“丈夫亦畏雷乎？”玄德曰：“圣人迅雷风烈必变，安得不畏？”将闻言失箸缘故，轻轻掩饰过了。

　　煮酒论英雄

　　这一段文字，在我看来,是《三国演义》中最有深度，也是有力量的一段文字！

　　我们不妨一边分析一边欣赏，约略把玩一下这段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