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节，读过黄耀红先生的散文集《吾土吾湘》之后，我特地去了一回汨罗江。

　　没有想象中的“思接千载、心游万仞”，我老老实实看着江水以熟悉的速度流过，水边的玉笥山上，是清末郭嵩焘、李元度等人众筹重建的屈子祠；再远，目力不可及处，是不复八百里浩荡之势的洞庭湖。

　　我就是这样看着江水长大的，初中时班级组织郊游，去的当然是屈子祠，青石碑上不甚清晰的《离骚》，老师读不懂，我们也读不懂；郊游后写作文，我满心欢喜卖弄报纸上看来的知识，写下“玉笥山”几个字，却被更为乡土的老师改成了“乌龟山”，并且特意教导我说，当地就叫乌龟山。

　　姑且，名从主人吧……

　　我并没有批评当年老师的意思，只是有些惋惜，如果当初就能读到一本如《吾土吾湘》这样的佳作，我和同学的语文成绩和审美水准，应当好一些，更好一些。

　　同样的惋惜伴随了我很久，比如郭嵩焘。

　　学生时代，某一次无意中去县文化馆，馆中有个简单的展览，主题是郭嵩焘，负责布展的老头见我感兴趣，大致介绍了一下郭的生平，我才知道本乡本土还有过这么一个名人，曾任大清帝国首任驻英法公使的郭嵩焘，不但在我老家一带住过，死后也埋在临近的乡镇，当然，同样未能逃脱过被掘墓的命运。看着郭嵩焘的写真和带着几分倔强的手书“学问半桶官半显，一生襟抱未尝开”，少年如我，第一次知道了慨叹的意思。

　　再比如曾国藩，一位高中同学晚自习间隙，忍不住兴奋，向我透露他父亲新买的《曾国藩》“写得极好”，我听着目瞪口呆，一个镇压农民起义的刽子手(这应该是当年教材上的原话)，竟然有人给他写书，还“写得极好”？

　　正是因为这样的学习背景，我一路读着《吾土吾湘》中的文字，一路找寻起那个陌生而遥远的湖南：

　　有迁客骚人，屈贾。

　　有儒学宗师，周王。

　　有庙堂重臣，曾左。

　　有维新志士，革命党人。

　　有教育家、艺术家，有男人、女人。

　　还有成为中国文人精神家园的岳阳楼和桃花源。

　　书中提及的名人胜迹，受益于旅游开发，绝大多数已经成为景点，我去过不少。老实说，在名人旧居中穿行的感受并不十分好，陈旧而绝不符合人体力学的家具，裹以扑鼻的桐油味和霉味，易生出“这房子跟我们家那个也差不多”的无厘头心态——曾氏富厚堂除外。

　　换句话说，如果不懂点历史，看名人故居，看千古胜景，也难得看出滋味。

　　而兴废继绝的历史感，正是《吾土吾湘》中引人入胜之处。中国有以诗咏史的传统，“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是铺陈史实，“春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是采野史为典故，写诗可以浪漫一点，说历史则讲究有考据，在读过大量生编硬造的“导游解说词文学”之后，读者是希望能在正经的历史之中，享受到诗化语言余韵的。《吾土吾湘》中的一段文字，融二者为一体，曾让我击节赞叹再三：

　　“公元805年，南方的冬天，潮湿而寒冷。

　　化外永州，行过一队疲惫的车马。那颠簸的车马，缓慢落过乡民的一脸漠然，驶过桥上一位仗藜老人的讶异，在破落的龙兴寺前停下。

　　一灯如豆，照着满地狼藉和萧索。长安贬臣柳宗元，就安顿在这个蛛网尘封、硕鼠吱吱的寺庙里。”

　　这段镜头感极佳的文字，当是从柳宗元《永州龙兴寺息壤记》“廉隅毁顿，图像崩坠”的描述中升华而来，虽然文字勾勒的画面出自想象，却与历史真实的场景衔接得“毫无PS痕迹”。

　　如此富于美感的文字，是可以上溯到近代以来由朱自清等开辟的美文传统的，而各篇章中俯拾皆是的激扬澎湃与风发意气，无疑来自作者惊艳的才华和想象力。正是汉语之美，打破了这些历史人物拜历史所赐的干枯结界，在政治中或学术中，他们立场不一，甚至针锋相对，但是在黄耀红先生笔下，这些人物无不溢出了后人强加的标签和边界，以人性本真的摇曳多姿，重新展示了他们最为温情的一面。

　　在感动的同时，我也思索过这些历史人物的局限与失误：

　　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的魏源，曾因“权门显宦，请谒繁兴，才通情侈，以高论骇俗”为后人所讥讽；一代大儒王船山，也曾指责当时利玛窦等人从西方传入的天文观测术“剽袭中国之绪余，无通理可守”……

　　这些充满戾气的所谓真相，在《吾土吾湘》之中是寻觅不到的，作者并非单纯只鼓吹乡土人物的光彩一面，而是以对历史的敬意，宣示前贤安身立命的本真与率性，胸中洒落，笔下自然如光风霁月。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最后，读者大可认真读一读《吾土吾湘》那篇旷达且不无悲壮之意的序言：无先贤，不家国。

　　序中如是说：书名《吾土吾湘》，非止追慕乡贤之心，或有“阐旧邦以辅新命”之意。

　　之所以感触极深，是因为我想起了一位几乎无人知晓的乡贤——湘阴高明乡黄绍琼先生，这位主要活动于民国期间、做过县官的绅士，曾突破重重阻力，毁家兴学，吾乡数万人因此受益。而他唯一的传世着作《高明乡志》，时间下限止于1947年前后，从此，这位乡贤单薄的身影，在原本就波澜壮阔的现代史中再无踪迹。

　　在全球化奔涌而来的时代，乡土原本的意义，已经被最大限度地割裂与剥离，谁会记得那些如黄绍琼先生一样铺垫在前，身形却并不那么高大的萧索背影呢？

　　我期盼黄耀红先生的《吾土吾湘》能有续集，写一写吾土吾湘不那么着名的人物，写一写他们并不传奇的传奇。

　　黄耀红着《吾土吾湘》书影

　　(文/周凌峰)

　　原标题：《吾土吾湘》读后：既见君子，云胡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