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边城》,很多人应该并不陌生:在那个明净如画的湘西小城里,住着爷爷和翠翠,翠翠像小兽一样,会在梦里飞到对面的山上去摘一大把虎耳草……如今,这部小说的作者沈从文,那个用一生去守护心中“边城”的作家,已经离开这个世界30年了。
1988年5月10日,沈从文送走了最后一批访客,强烈的不适感使他不得不躺下休息。而这一躺,就再也没有起来。当天夜里,这位86岁的老人静静地逝去了。去世前几个小时,他握着夫人张兆和的手,说“三姐,我对不起你”,这是他留给世界的最后的一句话。站在人生的终点回望,沈从文踏出最为得意的一步恐怕就是选择了作家这条道路,当年的湘西少年怀揣理想辞别了家乡,却为后来的读者创造了无尽的精神宝藏。
从军人到作家
沈从文,原名沈岳焕,1902年出生于湘西凤凰。在他身上,流淌着汉、苗、土家等多个民族的血液。在湘西,沈家是一个世家大族,代代投身军旅:他的祖父沈宏富16岁参加湘军,因为战斗骁勇而被一步步地提拔,官至贵州总兵;他的父亲沈宗嗣则镇守天津炮台,并与八国联军进行过殊死的搏斗。
沈从文早年生活的时代,是一个军阀割据的时代。血脉里的武勇使沈从文在十几岁就选择了投身部队,他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湘西军阀张学济帐下当护卫队,后来张学济战败身亡,部队、地盘都被其他军阀接管。目睹了这一切的沈从文意识到军阀是没有前途的,便立志自学,他在此时阅读了大量的古典小说,为以后的创作打下了基础。
后来,儒将陈渠珍接管了湘西,他常以王守仁、曾国藩自比,号称湘西王。随着“五四”运动以后新的思想传入了湘西,陈渠珍意识到要对湘西千年以来未曾变动的经济文化进行改革。一时间,湘西处处办工厂、兴新学。沈从文在陈渠珍身上看到了变革湘西的希望,于是再次投身军队,成为了陈渠珍的文书。陈渠珍不仅喜欢新学,还喜欢字画古玩,沈从文大多数时候就是帮这位儒将抄写古书中的名言警句或者古董清单。沈从文不甘在这种“文抄公”的生活中消磨生命,便主动要求到陈渠珍所办的印刷厂去工作。在那里,他认识了印刷工人赵奎武,读到了一些宣传新文化的刊物,并对其中所涉及的“工读互助”运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些新文化刊物就像是一扇窗户,让沈从文看到了湘西之外照射进来的亮光。于是,他毅然辞掉了军队的工作,不远千里来到了北京,在北京大学附近的一处公寓里住下,成为了一名高校的旁听学生。从这时起,沈从文彻底告别了军队,开始向一名作家转型。
沈从文的第一部作品发表于1926年。他的创作与同时期大多数作家有着明显的不同。对于其他的作家而言,写作只不过是业余爱好,比如鲁迅的正式工作是国民政府教育部佥事;而郁达夫则是北京大学统计学讲师。但是沈从文却不一样,写作,就是他的工作,是他维持生计的方式。换句话说,沈从文即使不能说是中国的第一位职业作家,也是中国第一批职业作家中的一员。
就这样,这位从湘西小城中走出来的士兵放下了刀和枪,拿起了笔,创造了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奇迹。
贫困是他创作的动力
沈从文真正创作的时间并不长,前后只有25年左右。但就是在这短短的25年时间里,他一共出版了80多部文集,中国现代作家恐怕无人能出其右。而这背后的原因,却是由于沈从文从湘西来到北京之后的贫困境遇。
其实,沈从文原本不必过得如此辛苦,在离开湘西的时候,老上司陈渠珍曾经要每个月赞助27块大洋来支持他的学业和作家梦想。27块大洋现在听起来好像不算什么,但按照当时的工资水平,这却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在同时期的北京,大学教授的收入一个月也只不过36块大洋;而鲁迅在此时给别人婚丧嫁娶随的礼金也只不过一块大洋而已。可是,沈从文却毅然决然地拒绝了陈渠珍的好意,他既然离开了部队,就想完全用自己的才能和双手造就一片属于自己的新天地。
然而,职业作家显然不是一个旱涝保收的工作。当时的文学刊物很多都是圈子化的,作为一个新人,沈从文可以说是“欲渡无舟楫”,刚到北京的他很难进入到圈子之中,自然也不会有人愿意发表他的作品。而同时,文学作品也不是说写就能写出来的,从写作到发表之间有一个漫长的周期,很难马上就见到经济效益。初到北京的沈从文身无分文,不得不去找一些零工来兼职,他甚至还曾在出殡的队伍里充当孝子来赚取微薄的收入。
实在走投无路的沈从文,给素未谋面的北京大学统计学讲师郁达夫写了封信,说自己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没想到,这封信真的把郁达夫带到了沈从文的身边。当郁达夫推开沈从文所住公寓破旧的大门,看见沈从文正在冰凉的床上瑟瑟发抖,这不禁使他喟然长叹。也许是文学家之间的惺惺相惜,郁达夫请沈从文吃了一顿“大餐”,总共花了一块七角,还给了沈从文一些钱作为资助,这可能是沈从文到北京之后吃得最好的一次了。直到晚年,沈从文还常常谈起这件事。
就是在这种艰难的处境下,沈从文一步一步坚持了下来,渐渐地,他的名字为文坛所知,发表作品也越来越多,有一年,沈从文一共发表六十多篇作品。久而久之,他可以用稿费养活自己了,还将母亲和妹妹都接到了北京。从一名抱着满腔热血闯荡文坛的年轻人,到一位名满文坛的着名作家,这背后到底有多少辛苦和泪水,恐怕连沈从文本人也数算不清。
供奉人性的边城
《边城》无疑是沈从文一生最杰出的作品之一。这部不算很长的小说里,沈从文建造了一座小小的城,并将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人和事都放在了这座城里。
就拿主人公翠翠来说,沈从文在写她的时候,竟融合进了三个女孩子的形象。第一位是沈从文的夫人张兆和。在写《边城》的时候,两人刚结婚不久,这“身边的新妇”自然成为了沈从文设定人物时的重要样本。张兆和皮肤偏黑,但外貌清秀,在同学之间有“黑牡丹”“黑凤”的美称。沈从文将张兆和外貌上的特点挪进了小说中,就变成那个“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翠翠了;而张兆和性格中的质朴和善良更是成为了翠翠性格的底板。第二位是一位绒线铺里的小女孩。当沈从文还是一名士兵的时候,他曾经在一个小城的绒线铺里见到了一位女孩子,并借着买鞋带的理由再三登门,只为一睹芳容;17年后,沈从文故地重游,发现那位女孩子依旧坐在绒线铺里,虽然后来证明她是当年那位女孩子的女儿,但是这宛如穿越的经历给沈从文带来了巨大的震撼。于是,他在《边城》中注入了一种悲凉,在结尾处,沈从文任凭时间冲刷着渡口,把二老傩送回来的日期抛给了无尽的明天。第三位是一位不知名的崂山少女。沈从文在青岛北九水的小溪边洗手的时候,看到溪对岸走来一位少女,她披麻戴孝,正前往五道庙去报庙。从她的行动和神情中,沈从文仿佛看到了在遥远的家乡湘西,有一位和她一样年纪的少女,她的爷爷刚刚去世,而她自己则孤独地坐在渡口,等待着那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的爱人。
沈从文之所以要下这么大力气去写边城,其背后是他对于人性美的追求。沈从文曾经说自己想要造一座供奉着人性的“希腊小庙”,而边城则正是他心中的“希腊小庙”。
沈从文刚到北京时,一口浓重的湘西口音常常使他羞于开口。因此,在接到胡适邀请他去清华讲学后,他内心充满了不安,甚至是自卑。因为那是清华,是中国顶尖的大学。但他接受了这一份邀请。学校很快就安排了课程给他。但即使是经过无数次的准备,沈从文走进教室的那一刻,面对讲台下坐满的学生,竟然十分钟内空无一言。后来终于开口讲课了,原本排演过无数遍的内容,却只供他讲了不到十分钟。
沈从文是骄傲的,他不允许自己去忽悠学生。讲完后,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今天是我人生第一次上课,人很多,我害怕。他的坦言与直率当时赢得了满堂喝彩。
20世纪初,随着“现代”一词在中国散布开来,沈从文敏锐地察觉了藏在这个词语背后对传统乡村社会和健康人性的改变。所以,他将生命中最珍贵的记忆和盘托出,锻炼成边城里的砂石,去建造这座美丽淳朴的小城,而这座小城一旦被建立,就永远不会垮塌,因为它的根基是人性,在这人性里,有着沈从文一生的盼望和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