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历史上声名显赫的书院,今日仍然能够在高等教育中发挥作用者已不多见,而岳麓则是其中翘楚。从“岳麓书院修复办公室”,到“岳麓书院研究室”,到“岳麓书院文化研究所”,最后到湖南大学岳麓书院。一步一步地,湖湘人以特有的实干精神,把“岳麓书院”四个字后面的尾巴去掉,让“千年学府”得以“弦歌不绝”。今天,作为湖南大学下属的办学机构,岳麓书院面向全球招生,还成立了带有“国”字头的中国书院博物馆、中国书院研究中心。
身在岳麓研究岳麓,邓洪波教授无疑是幸福的。数十年的岁月里,在岳麓书院红墙青瓦的胜利斋之中,他以岳麓书院本身为研究对象,进而对历史上中国与东亚的书院历史展开全面研究,撰写出一部部皇皇巨着,饮誉学界。“邓书院”的名声,实非虚传。
作为学者,邓教授没有想象中的严肃与拘谨,随和的笑容如和煦的春日;作为研究书院的学者,邓教授对书院传承的儒家义理有着深深的服膺,认为儒家伦常含有合理的人性。多年前,邓教授的父亲不幸患上间歇性的癫狂症与抑郁症,作为那一代人中少见的独生子,多年来他一直尽心尽力地伺侯生病的父亲。
岳麓书院的学规,第一条是“时常省问父母”。岳麓这位邓教授,做得到位。
精研书院数十载
《学习博览》:邓教授,你在岳麓书院工作多年,最初怎样与岳麓结缘的呢?
邓洪波:1983年,岳麓书院修复,征集相关资料,涉及到宋代。我当时在湘潭大学读大三,正好对宋史很感兴趣,写了一篇关于宋代书院的文章。指导老师是国立湖南大学毕业的,觉得文章还不错,就让我再写一篇关于宋代岳麓书院的论文。论文解决了以前争执不休的几个问题,拿去参加全国性的首次书院研讨会——我作为唯一的在校本科生参会。1984年大学毕业,我就到湖南大学工作。
《学习博览》:潜心研究书院史三十余年,你对书院的历史有怎样的总体认知?
邓洪波:书院在源头上可以分为官、民两条线:官方的源头是整理典籍的文化机构,最初是唐玄宗时期的丽正书院和集贤书院;民间的源头则是私人治学的书斋,人们出于共同的兴趣爱好而聚集在一起。书院产生的文化背景是儒释道三家的融合与激荡,而技术背景则是印刷技术的出现。围绕着书,书院开展了藏书、读书、教书、讲书、修书、着书、刻书等各种活动。从唐代到清代,绵延1200多年,遍布除今西藏之外的所有省区,数量在7500所以上。书院培植了学风士气、民俗风情,也为养成国民的思维习惯和伦常观念做出重要贡献。从明代开始,书院传到朝鲜、日本、印度尼西亚、新加坡、马来西亚等东亚、东南亚国家,甚至意大利那不勒斯、美国旧金山等欧美地区。近代以来,因为新学、西学的加盟,书院还成为沟通中西文化的桥梁。遗憾的是,1901年光绪皇帝一纸诏令,将全国书院改制为大、中、小三级学堂。不过,书院仍然贯通在中国文化教育的血脉之中。
“谁谓潇湘?兹为洙泗”
《学习博览》:众多书院之中,岳麓书院被誉为“天下书院之首”。遥想千年之前,它是怎样一步步发展起来的呢?
邓洪波:岳麓书院在潭州(今长沙市)岳麓山抱黄洞下。唐末五代的时候,湖南被视为贬谪之地,文教十分落后,习俗暴躁凶狠。有个叫智璇的僧人,希望用儒家之道改变这一状况,就给士人提供场所和经籍,逐渐形成略具规模的教育场所。
976年,潭州知州朱洞和通判孙逢吉接管智璇设立的办学设施,扩充规模,增置图书,正式创建岳麓书院。五六年之间,教化初见成效。1001年,时任潭州知州李允则上奏朝廷为岳麓书院修广舍宇,并请得了国子监的典籍,奠定岳麓讲学、藏书、祭祀、学田四部分构成的基本规制,于是“使里人有必葺之志,学者无将落之心”。当时诗人王禹偁赞叹道:“谁谓潇湘?兹为洙泗。谁谓荆蛮?兹为邹鲁”——曾经落后的荆蛮之地,有了欲与孔孟之乡的洙泗、邹鲁试比高的自信心。潭州从此有了“潇湘洙泗”的美名。
《学习博览》:此时的岳麓书院,只是初步奠定了基础,离“天下书院之首”,还有很远的距离吧。
邓洪波:真正使岳麓书院享誉天下的,是它已知的首任山长周式。宋真宗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周式任岳麓书院山长。周式学问和品行都很好。在他之前,学生只有60多人。但他一主持,众望所归,一下子来了几百学生。周式请示潭州知州刘师道再度扩建书院。当时,赵宋王朝立国已经五十年,但对各地割据政权连年用兵,北方有强辽压境,统治者无心也无力于文教。宋初八十余年间,官学只勉强维持国子监与太学,地方学校系统基本处于瘫痪状态。这极不适应海内承平、文风日起的社会形势。因此,政府不得不仰仗日渐兴起的民间办学力量。周式数年之间在岳麓书院聚集起数百名学生,正好可以树立为榜样。
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宋真宗召见周式,拜其为国子监主簿,给了这个普通的书院山长以极高的礼遇。但周式心系岳麓,执意回去教学。宋真宗没有办法,就赐给他对衣鞍马、内府秘籍及御书“岳麓书院”匾额,还有当时的“高新科技产品”——雕版印刷九经。岳麓书院一下子天下闻名,在全国的特殊地位完全确立起来。周式治理下的岳麓书院,在世界文明史上都是了不起的——当时的欧洲,还在黑暗的中世纪中摸索,类似的学校模式三四百年以后才在欧洲出现。
岳麓书院自创立伊始,即以其办学和传播学术文化而闻名于世。北宋真宗皇帝召见山长周式,颁书赐额,书院之名始闻于天下,有“潇湘洙泗”之誉。
“道林三百众,书院一千徒”
《学习博览》:在岳麓书院的历史上,“朱张会讲”可谓浓墨重彩的一笔,甚至可以与朱陆的鹅湖之会相媲美。你如何理解这段历史?
邓洪波:张栻是湖湘学派创始人胡宏的得意门生,是胡宏之后湖湘学派的代表人物。南宋高宗绍兴元年(1131年),岳麓书院毁于战火。宋孝宗乾道元年(1165年),湖南安抚使刘珙重建岳麓书院,即聘请张栻主讲其间。张栻发扬胡宏之学,反对仅为科举利禄、仅习言语文辞之工的学习风气,提倡经世致用。一时间,“从游之士,请业问难者至千余人”。岳麓书院逐渐成为湖湘学派的中心。
乾道三年(1167年),张栻的好朋友朱熹不远千里,从福建骑着马来到岳麓书院,“朱张会讲”由此开始。会讲以岳麓书院为中心,并往来于善化(今长沙)城南、衡山南轩二书院,以“中和”为主题,涉及到太极、乾坤、心性等理学问题,持续两月有余。讨论非常热烈,仅论中庸之义就“三日夜而不能合”。
全国最有名的两位学者会聚岳麓,就当时的交通条件而言,这是难得的盛事,慕名云集的生徒超过千人,以致时谚说:“道林(寺)三百众,(岳麓)书院一千徒”——道林寺是位于岳麓山东麓的寺庙,僧人非常多。会讲之时,“舆马之众,至饮池水立竭”——好多人骑着马、带着书童来听课,马把门前两口池塘的水一下子就喝干了,造成宋朝当年的“大油荒”。
岳麓书院朱张会讲首开书院会讲、自由讲学之风,比朱熹和陆九渊的鹅湖之会还早了八年。二十八年之后的宋光宗绍熙五年(1194年),朱熹以湖南安抚使身份再到岳麓讲学,可惜此时张栻已经去世,朱熹就将张栻的文集整理并刊行。朱张之学同出北宋的二程,加上讲学活动,朱张之学就成为岳麓书院的学统。这个学统既是地方性的,也随着程朱理学被尊为官学而上升到国家层面。元代理学家吴澄说:“自此以后,岳麓之为岳麓,非前之岳麓矣,地以人而重也。”朱张之后,岳麓书院变成湖湘学人的精神象征。就像毛主席在天安门上宣告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天安门从此就变成一个象征。
《学习博览》:岳麓书院对于湖湘的士风影响颇深,可否举个具体例子谈谈?
邓洪波:宋末,蒙元军队围攻潭州城。围城之前,岳麓书院山长尹谷率领书院学生撤退到城内州学,坚持读书,不废学业。激战之时,师生们毅然放下书本,拿起武器,与军民一起登城共守。城破,岳麓诸生数百人,绝大部分舍生取义。尹谷举家自焚,以身殉国。岳麓书院在这场战争中化为废墟,过了十年才恢复。可见,书院所倡导的理学的普遍原则,已经达到改变民风士气的深度。
在历史上,由于战争的破坏,岳麓书院曾经数度兴废,其间间隔甚至长达六十多年。然而,形式上可能断几十年,精神命脉却不会断绝。
*本文节选自李勇刚《传承书院的精神命脉——访岳麓书院邓洪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