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九歌》共11篇,是一组语言清新优美、感情诚挚深婉的祭歌,被称为“原始宗教的天籁”。一般认为,末篇《礼魂》为“送神之曲”,其余10篇各祭祀一种神灵,包括天之尊神“东皇太一”、云神“云中君”、主人寿之神“大司命”、主子嗣之神“少司命”、太阳神“东君”等天神,以及湘水配偶神“湘君”、“湘夫人”、河神“河伯”、山神“山鬼”等地只,《国殇》则为祭奠死于国事的人鬼。诗歌描述了完整的祭祀仪式,是研究古代巫祭的宝贵资料。同时,《楚辞·九歌》又洋溢着屈原鲜明的个人情感色彩,是屈原对原始九歌的再创作,诗意地呈现了屈原的宗教情结。
屈原曾担任楚国的三闾大夫,这个职位有一定的神职色彩,主要职掌昭、景、屈三族宗族、宗教事务,负责教导三族子弟,指导族内宗教礼俗。因此,他对楚国的祭祀对象、祭祀仪式是相当熟悉的。
屈原主要生活于楚怀王、顷襄王时期。在楚怀王初期,屈原曾受到重用,“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但树大招风,屈原遭到群小的攻击与诋毁,上官大夫靳尚、令尹子兰、内宠郑袖等不断向怀王进谗,昏庸的楚怀王渐渐疏远了屈原,剥夺了屈原左徒的官职,并将他放逐到汉北之地。顷襄王继位之后,屈原的政治前途更加黑暗,被放逐到“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屈原满怀忠君恋国之情,反复向君王诉说衷肠,奈何言路阻隔,庸君充耳不闻,辅君强国之梦终成幻影。
“诗穷而后工”,在政治上的巨大打击面前,屈原于流放地沅湘地区目睹了当地土着的巫术祭歌,记忆里的职业生涯唤醒了他的宗教情结,他将自己苦求不遇的情景融入到创作改编过程中,使得《楚辞·九歌》充满艺术张力和震撼力。
首先,《楚辞·九歌》中光辉圣洁的巫者形象是屈原自我形象的诗意表达。《楚辞·九歌》中,主祭巫者无不将祭祀看作一种神圣的事业,他们在祭祀前斋戒沐浴,用各种香草饰物盛大地打扮自己,以最好的形象、最虔诚的心态参与祭祀。如祭祀云神的巫者在祭祀前“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祭祀东皇太一的巫者用最好的玉器来装饰自己,扮演山鬼的女巫饰芬芳的杜若香花,饮香洁的石泉之水,荫清雅的松柏之木,以求灵魂的纯洁明净。屈原以人格的“真善美”来要求自己,注重外形美与内质美相统一,幼“好奇服”,峨冠博带,身披明月珠,腰佩长剑,饰以江蓠、辟芷、秋兰等香草,在饮食上则餐菊饮露,以此表现“独立不迁、上下求索、好修为常”的内在品质与人生追求。可以说,《楚辞·九歌》中的巫者形象与诗人形象有灵与质的统一。
其次,《楚辞·九歌》中人神交接的艰难是屈原求君不得的诗意映射。巫术祭祀的目的在于人神相通,使冥冥之中的神灵受到感动,获得欢欣,进而答应人类的恳求。但无数次祭祀后,人类依然不能掌握自然的规律,面对自然灾害时依然渺小无助,客观上显示了人神交接的无果。屈原将这种巨大的无奈在《楚辞·九歌》中表现出来,将人神交接模拟为“或以阴巫下阳神,或以阳主接阴鬼”人神相恋的情节。其痛苦表现为两种,一种是在百般乞求后,神灵终于降临,但相会转瞬即逝,徒留痛苦惆怅。《大司命》“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河伯》“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云中君》的思而生愁,《东君》的思虑惆怅,《少司命》的凄然而别,都渲染了浓郁的悲凉忧凄之情。另一种是祭者费尽心神,神灵却久等未至,人神交接根本无法实现。《湘君》《湘夫人》二神因算错相会时间,苦恋对方望眼欲穿而相会无缘。《山鬼》中的主人公为悦己者容,满心欢喜,精心修饰,而心上人久等不来,只留山鬼独自在昏天黑地、凄风苦雨中绝望而泣。这正是屈原欲回郢都而不得,欲见君王而不能之悲怆心情的折射。
最后,巫者的执着追求是屈原九死不悔精神的诗意象征。人神交接是如此艰难,但祭祀者仍执着追求,永不言弃,山鬼痴心不改的“不忘”之情与屈原忧国兴邦至死而不渝有精神上的互融。史载“屈原虽然放流,眷顾楚国,心系怀王,不忘欲返”,以“鸟飞返故乡,狐死必首丘”的执着反复陈词,“魂一夕而九逝”,思君忧国之情志感人肺腑。其所体现的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剧性格,成为我们民族顽强不息精神长河中的浪花,对后代文人产生了精神与文化实践的双重影响。
在古代,宗教在某种意义上是人们精神的避难所,提供了将个人情感融入集体意志的精神场所。屈原通过模拟祭祀仪式与过程来进入宗教情境,在这个过程中,实现了宗教情结与自我体验的结合。荣格在《心理学与文学》中指出:“他(指原始意象)把我们个人的命运转变为人类的命运,他在我们身上唤醒所有那些仁慈的力量,正是这些力量,保证了人类能够随时摆脱危难,度过漫漫的长夜。”原始宗教意象使屈原获得一定的精神支撑,使自己从极度悲愤的情感边缘走了出来,进而对迷狂的非理性的原始祭祀进行了诗意升华,创作出中国古典文化在温柔敦厚之外独有的审美形象,成为文学史上一座别具魅力的艺术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