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小说里,总喜欢用诗词作为辅助,以刻画人物,推进情节,升华主题,例如《三国演义》开篇的“滚滚长江东逝水”,完全就是一部书的总纲。《儒林外史》开篇的“人生南北多歧路”,也是一部小说的主题所在。
而这些诗歌的功能更多地表现在刻画塑造人物形象上面,因为中国传统的小说不太注重直接的心理描写,而是常用白描手法,人物所想所念通过外在表现出来,小说诗歌吟咏的那些事物,就是人物托物言志的一个重要媒介,例如《红楼梦》诗词里的那些花儿。
咏白海棠:素淡的宝钗清高的黛玉
《红楼梦》里的人物,性格分明,个个都具备极高的辨识度,人物出场的时候,不用交代是谁,只要听言语,就能分辨是谁。而这种辨识度,除了通过白描之外,还有一个重要手法,就是看小说中人物的诗作,也是作者通过小说中人物写的诗词,来表现人物的性格,什么样的人,就会写出什么样的诗;什么样的诗,就表现什么样的人。
《红楼梦》里白富美多,她们写的诗歌,当然是花花草草多,于是,不同的性格,不同的眼光,看到的花草也不同。例如《红楼梦》第三十七回,探春提议结诗社,名曰海棠诗社,而诗社的第一场诗歌竞赛,所咏对象即白海棠。写作对象是既定的,也是同样的,但是在不同性格的诗人笔下,同一朵白海棠,却呈现出不同的面目。
我们且看薛宝钗笔下的白海棠:“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欲偿白帝宜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薛宝钗为人稳重,低调,但又不同流合污,自有一段清高,在此诗里表露得最充分。白海棠珍重自己的芳香和美姿,即使白天也深藏不出。白海棠本色纯洁,洗净胭脂,冰雪为魂,不求艳丽,不求张扬,一片清洁,不语婷婷,美丽娴静而清高沉默。宝钗的风格也是如此,她的居室走的是清淡素雅风格,一点艳色都没有,连贾母都看不下去,说这孩子的房子太素淡,不太好,因此她笔下的白海棠也是这种低调路线。她眼中的白海棠,虽然高洁,但又谨慎,不孤傲。薛宝钗就是这样的一朵花儿,高洁而不高冷,不合俗流但又以礼教自守。
林黛玉笔下的白海棠则是这样的:“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宝钗是“掩门”,而黛玉“半卷半掩门”,多了一分张扬;宝钗的白海棠是用瓦盆土罐,而黛玉的则是冰雪为土壤,玉石为盆,多了又不止一分叛逆,宝钗是低调中的清高,黛玉则是高调中的孤傲,与世俗决裂得彻彻底底,连土壤都干脆不用。宝钗还只说以冰雪为魂,对外还是离不开土壤和盆罐,而黛玉从里到外,从魂到形,都是贯穿以冰雪。诗歌写到这里,怪不得她的知己贾宝玉连声叫好。宝钗在清高之中还有所臣服,其实也是对现有礼教的遵守,“欲偿白帝宜清洁”,再怎么美丽,也得向主宰者白帝低首,她的无语婷婷是一种含蓄,柔顺;而黛玉清冷到极点,在她眼里,已无所谓的权威“白帝”,只有她孤独的背影,在西风中摇曳自赏。
宝钗笔下的白海棠,高雅素净但又不失敦厚;黛玉笔下的白海棠,高冷凄美不肯与世俗妥协。一朵美丽的白海棠,成了宝钗和黛玉性格的分水岭。而贾宝玉写的“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从“捧心西子”看,分明向着知己黛玉这边,二人心中的白海棠有暗合之处,可见这知己不是白当的。
探春的“莫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敢留仙子与自己一起吟咏黄昏,透出几分豪杰之气。探春的性格中其实有点王熙凤的味道,果敢而不泼辣,后来能当贾府的管家,可见这是一朵铿锵的白海棠。
问菊忆菊:薛宝钗命运的暗示
海棠诗社的诗歌赛进行得如火如荼,吟咏完海棠,接着又是秋天的菊花。于是一众白富美们又展开诗歌竞赛,林黛玉笔下的菊花是这样的:“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
而薛宝钗笔下的菊花则是这样的:“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空篱旧圃秋无迹,冷月清霜梦有知。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黛玉所写,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傲,不低首于尘世,秋风寒冷,百花凋零,偏偏你要选在这个众芳摇落的时节开放,不随大流,不从俗调,我就是我,不一样的花儿。而且孤傲的人与孤傲的花之间,有对话,有交流,有默契。其实表面上是人与菊对话,实质上是以孤傲对孤傲,以清高对清高,“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
而薛宝钗所写,则不同于之前所写白海棠,低调谨慎之外,居然来了一份凄凉悲伤,孤寂冷漠。心中怀着闷思,怅望西风,断肠人听着归雁远去的声音,浸润在冷月清霜之中,无聊地在“晚砧”声中打发时光。完全没有傲霜之气,唯有自艾自怜之态。薛宝钗怎么来了这么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其实,秋菊花的寂寞和白海棠的低调,并不是矛盾的。白海棠的沉稳当中,暗含着身世的凄凉,心境的不安,正因为不安,才要求安。宝钗之所以要低调,是因为有所求,之所以要谨慎,是因为怕失去,这个所求的最终目标,怕失去的对象,就是贾府儿媳妇的身份。如果说写白海棠,宝钗还端着,装样子,而在“忆菊”当中,端着的放下了,装着的面具也卸下了。心中最恐惧的流露无遗,不知不觉地剧透了自己未来的人生:与宝玉婚姻不美满,独守空房,“寥寥坐听晚砧痴”。这首诗,这一片菊花美景,是宝钗命运的一个剧透。
槛外红梅:贾宝玉的另一知己
《红楼梦》的女性当中,贾宝玉有两个知己,一个是林黛玉,一个是妙玉。黛玉是宝玉红尘内的知己,妙玉是宝玉红尘外的知己。妙玉是大观园里的世外人士,住在庵堂里,似乎不与人世相通问询,然而,她却对宝玉高看一眼,另有青睐。自己园子里的一株梅花,上面落雪,她取下来煮水,不屑于给其他人喝,却偏偏给宝玉喝。
她懂宝玉,宝玉也懂她,妙玉写信给宝玉,自称“槛外人”,宝玉回信,就自称“槛内人”,妙玉心领神会,不由得一笑。因此,宝玉去妙玉处求梅花的时候,写下这么一首:“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孀娥槛外梅。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在宝玉的笔下,妙玉是月里的嫦娥,蓬莱的仙子,而最后,这一切的形象集中到一点:“槛外红梅”,妙玉的冷傲,孤僻,不合群,但又芳香美丽,正好是雪中的红梅,一枝高昂,傲然世外,宝玉去妙玉那里,是出世,离开妙玉回到大观园,那是入世。而且,从仙境回到人间,也不是毫无痕迹,“衣上犹沾佛院苔”,说明宝玉受了妙玉精神的熏陶。
黛玉是孤芳自赏的秋菊花,宝钗是谨慎自持的白海棠,妙玉是远居世外的雪中红梅,《红楼梦》诗词中的那些花儿,就这样显耀着人性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