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能对您老当面讲的,刚刚都在电话里说了,我在这头如吼似叫地问你鞋子穿破了没,米缸空不空,痛风的药吃完否,圈里的小猪肯不肯吃食……又同样以吵架般的声浪叮嘱您:吃饭要按时,下雨别出去,天冷了穿棉衣,买肉挑质量好的大排,编粪箕卖钱的活儿该丢了……您在那头嗯嗯答着,也不知听清没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越来越想与您多聊两句,每次和娘东拉西扯地叙完,总要娘把电话塞给您。娘是意犹未尽、千个不舍,而您,却是推着躲着不肯与我说话,勉强接过手机也是万般不情愿。可想而知,我像个啰嗦的老太婆,重复又重复地嘱咐您要这样这样不要那样那样,您惜字如金,只答不问,无数个“嗯”“好”“是”,最终以短暂的沉默结束。这种尴尬每次发生,且由来已久。个中原因,我想不光是74高龄的您精神不济,耳朵背了,手双抖了,不爱说话了。我们父女之间,早已横亘着一条看不见的河,它除了流淌我对您的愧疚,还暗藏着对您的不解与误解。
真的,从小到大,我对您有太多的无奈,太多的不解。
就说您和娘的矛盾吧,没完没了争一辈子,吵到彼此头顶霜雪还是那么斗志昂扬,没一方认输。有时吵着吵着,您突然把乐果、敌敌畏、毒鼠强之类的农药揣进衣袋摔门而云。也许您并不知道,我们每亲历一次,内心就要恐惧很长时间——您和妈都是儿女们的天呀,这个家怎能没有您,怎么能让天塌下来!
其实,您二老的争吵无非是些陈年或新近的芝麻谷子的琐事。要说最严重的问题,也就是您曾经嗜酒,要么喝醉了几天起不了床,要么满村寨乱串惹事生非。不管是您清醒时还是沉醉时,对娘的态度从来不那么友好。您用在娘身上那些刻薄、甚至是恶毒的语言,句句掷地有声,娘骂出的一大箩筐,还抵不上您一个字的份量。我就想不通,到底是有多深的怨、多大的仇在您心里解不开,才会对身心交融、相依为命了五十多年的另一半如此痛恨?以前儿女多拖累大,日子过得拧巴,常言“贫贱夫妻百事哀”,争争吵吵也正常。而今呢?村里人都羡慕你们有一群好儿女,今天这个捎东西回来,明天那个又嘘寒问暖,虽然我们并不像外人看到的那么好,但你们真的已衣食无忧,本应和睦安享晚年。而事实是,你们现在反而越吵越烈,对自己怕老伴更加地看不顺眼了。是几位姑妈爱黑白不分地护着您?还是您有什么对儿女的不满而发泄到娘的身上?您也总习惯向姑妈们“告状”,张口就数出娘的N错处,说得娘像个十恶不赦的女巫。娘没有娘家人撑腰,唯一的“后台”就是我们做儿女的,有时诉诉您的短处,还遭我们硬邦邦的驳回。其实内心里,我们真为娘抱不平,她冤!
娘这一生不容易,最不容易的是和您没一天好日子过。大概在八十年代中期吧,有一天,不知哪门子亲的一个表伯突然到来,第二天您就决定跟他去“倒黄金”,娘好说歹说拦您不住,吵得天翻地覆。后来是娘狠心丢下我们两天,去百里之外请来姑爹,才把您骂住。您可还记得,娘不在家的两天,是大姐边哭边爬上灶台,做出拳头大的麦疙瘩饭让我们填饱肚子。现在娘一提起就恨得牙痒,大姐也时时忆起,心酸抹泪。
我们一直反对您喝酒,但又忍不住给您买酒。逢年过节,您常把酒瓶烟壳摆到大门外显眼的位置,逢人便说这是老大买的,这是老二买的,这是幺儿买的。您是那么地在意您的儿女,那么地以您的子女为荣。那,为何就不能对娘有丁点宽容?我们都是她十月怀胎生的呀,是她身体的一部分,爱我们,也是爱她身上的某块肉。而且您也承认,每坐一个月子,娘都没能吃饱和休息好,生完娃两三天就下地劳动,为此也摊上一身的病。看在孩子们的份上,也应该换来您内心的一丝柔软吧?
我们知道,娘是脾气不好,性急、话多、暴躁,一辈子争强好胜。可她心地善良,一生勤劳节俭,为了这个家、为了一群儿女,从来没舍得好好吃穿过。娘只是一个矮小、多病、大字不识的弱女子。她用她的质朴、她的智慧,扛起了家里家外的大物小事,我觉得已经很了不起。从我记事起,娘除了病得起不来,哪怕吃不下饭也要挣扎着去忙碌,无论是二哥的英年早逝,还是吵架时被你打击得体无完肤,再怎么绝望,她都从不低头,千方百计把自已由头至尾武装起来,像浑身长满利剑的刺猬。您可知道,女人的心都是玻璃做的,很多时候是脆弱,是无助!她的好强,很大一部分来自生活的重压。
娘对您的心,不说天地可鉴,作为儿女的我们是最清楚的。您常年走南闯北,赶集、走亲戚、给队里办事……一去就是很多天。我们再怎么煎熬,娘也舍不得做一顿好吃的,说要等您回来。娘好不容易出趟门,也就是回娘家,有一次她带我去,天刚亮出门,天黑了还没到达,一次穿过几处乡场,馆子里饭菜的香味、代销店中花花绿绿的糖果,馋得我肠子绞痛直流口水。娘硬是不掏一分钱,哄着我说要到了要到了。单从娘的“抠门”来看,小时候的我们更愿意和您在一起,娘不在家时,您会杀鸡、煮火腿给我们改善生活;跟您出门,您会带我们进饭馆吃白米饭和肉,给我们买大麻花,水果糖。
说了那么多,好像您的女儿更加没良心,一直在指责您老的诸多不足。其实不是,爹,您一直是个好父亲,是我们的骄傲。
我从小有头晕呕吐的病,一犯就几天吃不进也起不来。随时给村人看病的您也只得四处寻医问药,带我到省城看中西医,跑到深山苗寨寻偏方灵药。有人说臭牡丹的花籽蒸鸡蛋效果好,您立马去摘一大包来做给我吃了半月;有人说麻鹰的脑髓泡酒喝了能治愈,您就四处求人,花高价弄到一只,拨出脑髓泡了一瓶又苦、又辣、又腥的酒逼着我每天喝;有人说我体内“毒气”重,您就大着胆子让江湖郎中用针扎我的背和舌根……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有一次深夜看病回,您醉醉醺醺地背着已经十一岁的我,在两边排满乱坟的山路上摇晃着走,我闻着您背上浓烈酒味的一股股热气醺腾,只担心您会摔倒,我们会躺进坟堆间。可您像明白我似的,不停地和我说话,问饼干甜不甜,花生糖吃了多少,头还昏不昏。
也许老天也被这份平凡的父爱感动,我的病不知什么时候就好了,至今再没犯。
我上小学期间,穿绿制服的邮差隔不了几天就把一大摞报纸书信塞给我,还不忘交待:“拿给你爹去,文化人家的丫头。”由此,我们家有很多书籍报纸。农活空隙里你在看书,晚上睡觉您也点着油灯读报,锄地、劈柴时您给我们讲书报上的事。还没上学,我的记忆里就储存了封神榜、姜子牙、呼哈二将、杨六郎、叶剑英、四人帮等这些字样。今天我喜欢读书,还吃力地写些小豆腐块,完全得益于您老的潜移默化。可娘不懂,她嫌您没正经,不务正业。
在那个年代,您还真算得上村里唯一的“全能型人才”。您上过两年小学,当过民办老师,做过村会计,任过很多届村长,喜欢研究药材。各家各户读信写信找您,打针开药方找您,婚丧嫁娶翻黄历看日子找您,乡、县领导下村来也找您。每年您还要跑好几趟城,为队上买煤油买粉碎机买粮种买布匹。按正常的人生轨迹,这些事应该离您很远——您14岁就到省外当矿工,端上了铁饭碗。可命运多舛,奶奶过早离世,19岁的您又回来挑起家庭重担,才阴差阳错地,与娘结为“冤家”。
现在,我似乎有点明白,有点懂您。您的内心,肯定始终燃着煤油小灯样的一缕光亮,那微弱而摇曳的火苗,在风中忽明忽暗,时时令您无法排解地苦恼。所以,您才会做出一些让妻儿难以接受的举动。
现在,您已风烛残年一身痨病,除了和娘的争吵依旧“来势凶猛”,其他的都放下了,包括我能感觉到而看不到的、您心里的那盏小灯。可是,很多时候,女儿还是没能真正读懂您,理解您,总忍不住见缝插针、曲里拐弯地批评您和责备您。上个月在外甥女的婚宴上,大姐回忆那年您受了重伤又遭遇地震的情形:突然墙歪床摇,腌菜坛子在屋里滚动,儿孙们的第一反应是蜂拥地抢着往外跑,只有娘大吼一声:“还有你爹呀!”姐没讲完,我就插话:“爹您瞧瞧,生死关头还是我娘记着您吧,所以呀,平时哪怕娘有天大的罪过,您也该原谅她,想想她的好。”您低下头,缺了牙的嘴像在嚼食,又像要说什么。
其实,女儿连陪伴您二老都做不到,还有什么资格去戳您的痛处!娘有娘的苦,您有您的涩,我们儿女该做的,不是评判你们谁是谁非,谁对谁错,而是要尽心尽力,让你们顺心,舒心,安心。
爹,写这封信,女儿深感对您老不孝不敬!作为您的骨肉,哪还有不敢亲口对您说的理?!可我真的没有勇气把这封信寄出,让它飞到您的手心。那么,就把它藏进我的衣袋,让我时时感受到,像小时候在趴在您的背上一样。
孩儿叩上,祝您老安康!
您的不孝之女杨建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