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可”为“奇”,以“奇”言术,皆属上佳。《庄子》说“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认为“奇”具有奇趣非常、美妙新异等文化表述的意义。《老子》的“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似乎更强调“奇”变化莫测的神秘性。
北宋《百战奇谋》说“凡战,所谓奇者,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也”。如果笼统说用兵之法,其实就是“常法为正,变法为奇”。两阵对圆,统统照兵书应战,用常规打法,那是“蠢打”,既无胜筹也无看头。如果独自变法运法,在预谋预备之外搞得神出鬼没而且打赢了,赢得敌方不服不行,这就是奇。
兵法如此,诗呢?
凡诗之声情雅趣,意外闪亮登场者,即诗之奇者。若按作法学论断,有奇字、奇句、奇意、奇法之分,泛而论之,又有奇情奇趣、奇思特见、声色擅奇、直正奇异、出奇制胜等,读者不可不知。诗家构思遣句得意,极似帅帐遣将用兵和奕者棋枰谋局运子,即使有些诗句貌似平平,用得恰好,兵卒抵得骁勇龙虎,也是奇句。
清代诗人李惺(1787-1864),号西沤,四川垫江人,嘉庆22年(1817)进士,锦江书院主讲,颇具诗名。其名句“天心收拾易,国手主张难”语新雄健,虽有传诵,未必见奇,日久渐被淡忘。至光绪年间,枢政腐败。正值“清流派”的陈宝琛(1848-1935)视学江西,郁闷非常,便借唐杜甫《秋兴八首(其四)》的名句“闻道长安似弈棋”命题考试学子。以唐诗名句命题考试,本属惯常作法,但在国危乏才之际回应此题,实在太难下笔。因为议论“长安似弈棋”容易涉及政局,入题的深浅又恐关系到日后的进退,故应试学子笔下辗转忸怩,文气多不爽快。
据《国闻备乘》记,当时独有一位学子,犹豫间构思不及,便逮着现成的李惺陈句入诗应付交了试卷,出场仍然胆颤心惊。没承想,竟得陈宝琛激赏,持卷“朗诵不绝,拔为高等”。学子应急所拾的陈句正是“天心收拾易,国手主张难”。二句虽属借言,但点中了史称“甲申易枢”时清廷弊害要穴,愣把慈禧霸权和重臣蹇政忽地曝晒出来,已属奇异;结果因为朝政混乱和内外交困,尽管陈宝琛诚惶诚恐,提心吊胆,以为大祸难逃,事后竟然未被贬谪,有惊无险,愈加奇怪非常。
李惺二句在彼不奇,在此则奇,适时善用,顿时焕发奇光异彩。李惺此诗之前,嘉庆道光年间的皖人蔡雨庄在栖霞岭拜谒岳飞墓时,也写过“旋转乾坤易,调和君相难。南枝有遗恨,莫向墓门看”,明说南宋的“旋转、调和”虽然影射时弊也讽意尖刻,终不如学子借李惺的锋芒一掷迅雷侥幸获胜,凸显惊奇。
奇诗出于奇思,而表达奇思,多得力于字奇和句奇。
奇响振出全句全诗精神,换它字不及者,可称奇字。唐李白“醉看风落帽,舞爱月留人”,“留”字奇;杜甫的“一片飞花减却春”,“减”字奇;韩愈的“谁劝君王回马首,真成一掷赌乾坤”,“赌”字奇;宋陈与义的“四年风露侵游子,十月江湖吐乱洲”,“吐”字奇。明薛沂叔《新溪小泛》的“柳断桥方出,云深寺欲浮”和诗僧泐季潭《屋舟》的“四面水都绕,一身天欲浮”,皆用“浮”字,似本老杜“乾坤日夜浮”来,虽不及老杜清奇,也能令读者眼目一新。
句奇,在历代经典诗词中并不罕见。唐李频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曹松的“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杜甫的“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等,皆奇思生发,自然精醒非常。据《渔隐丛话》,高丽国有使节乘船渡水,忽来诗兴,方得“水鸟浮还没,山云断复连”二句,站立一旁的诗人贾岛佯作艄翁,接句道“棹穿波底月,船压水中天”,高丽使节闻之震撼,“嘉叹久之,自此不复言诗”。公平论断,贾岛的上句“棹穿波底月”确实精彩生奇,但“水中天”随带“波底月”说下,稍有重复之嫌,加上“船压”无法媲美“棹穿”,下句逊色,美人掌应对壮夫拳,难免留下遗憾。
生老病死乃永恒诗料,人生百年旅途,顺逆不一,感慨也当万千。逝前自挽,颇多悲调,偶有异声独唱,发噱告别者,最耐细味。例如宋薛嵎的“未必浮生于此悟,算来忙处为人多”和“合眼便为泉下鬼,此生康济莫宜迟”,直言疲于忙碌和疏于养生,写出悔意;明伊策的“早脱鸡群方傲世,老思蝉蜕更为家”和邹智的“活水照人真宝鉴,浮名于我本虚舟”,临终依然清高蔑俗,写出傲气。虽然上举四诗都有奇趣,但构意不见奇思特异,总觉着用智似韩信而非狄青。
自挽诗奇胜者,可举清钱塘诗人杨椒水的《绝笔》。杨公平日颠狂诗酒,性格狷介,元宵节因病卧床不起,遂赋绝笔,“傲我乾坤醉复顽,惊他岁月去难还。人生安得元宵死,一路灯光到冥关”,竟以灯节火树银花能陪送黄泉犹自庆幸,用矫反主意法,戏谑化解悲痛,奇响非凡;料那字面上的几许得意,正是诗人逝前彻腑的几声哀恸。读者拍案惊奇,应知刘熙载《文概》谓写诗“认题立意,非识之高卓无以中要”,原来可以如此出人头地。
两句对出,或谓出奇应须般配,故历代诗论家,譬如明代榭榛《四溟诗话》要求“联必般配,健若不单力,躁润无两色”,视“美人掌对壮夫拳”为诗病。依拙见,如果真是佳句,奇有参差,或呈现非对称之美,纵不般配,也不必一概抹杀。
前人诗中,颇多上句奇而下句不奇者,例如唐杜甫吐述困苦无奈的“三年奔走空皮骨,信有人间行路难”(因果),清金兆燕描绘月光入林的“白练一绳穿树月,青螺几点隔江山”(衬色),换个角度,读出若无下句补意陪衬,焉能显足上句思路的开拓奇特,是一种读法;读出诗人巧用造境善写情状,方知“忽逢幽人,如见道心”(唐司空图《诗品》)也是一种读法。
上句不奇而下句奇者,例如金元好问怜惜战乱漂泊的“黄花自与秋风约,白发先从远客生”,清张问陶感叹旅途颠沛的“梦中得句常惊起,画里看山当远行”等,拾级攀援,品位易见高低。如果清茗佐读,竟然读懂那低涧托出高峰的用心,“斯术既形,则优劣见矣”(刘勰《文心雕龙》),也很练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