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希言一生很奇,一来认识的奇士多,杨涟、董其昌都是明史上响当当的人物;二来得到的评价也奇,袁中道说他“吴中后来俊才,名不及诸公,而才无出其右者”,可见其在当时文名之盛;三是运奇,有此学问,却科场失意,性情孤傲,最后竟活活穷死,可见“文章憎命达”不是一句假话;四是着述有奇,他最着名的作品《狯园》被认为是明代志怪笔记的代表作。
《狯园》这书很厚,大部分都是些神仙鬼怪的故事,其中颇有荒诞不经之处,但也有不少篇章,比如“利玛窦”、“诸老先生仙逝”等等,真的是很有史料价值。这其中,记录发生在万历申酉年间的“焦典史沉僧”一案,颇值得玩味,因为它从某个意义上说明了古代笔记中屡见不鲜的“冤魂报仇”的真相。
一、太守府房间里的大风
今天的刑侦科学非常发达,指纹脚印DNA、人证物证测谎仪,绝大多数案件都能够迅速侦破。古代可就不行了,一旦发生了凶杀案,破不了的、破错了的比比皆是。所以,那时的人们对天上和地下的“法庭”——尤其是受害者本人的主观能动性,远比对自己居住地的衙门更有信心,经常臆断甚至编造出一些冤魂用各种诡异恐怖的方式复仇的故事,安慰自己并糊弄他人。翻开古代笔记,这类记录可谓汗牛充栋。
笔者手边正好有一本《子不语》,随便一翻便是一例。
浔州太守陆补梅即将奉调上省,突然收到一份案卷,说是某女子因与人通奸,被发现后自杀。陆补梅将卷宗放在书案上,准备依例披上“如详核转”,谁知当晚他的幕友“房中起大风,宛然一女子,立而不言,五更乃去”。幕友吓得不行,赶紧跟陆补梅报告。陆补梅胆子也小,把儿子叫来说:“你小子胆子大,今晚你到那位幕友房间等候,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冤情。”果然“如前风起”,陆公子大声问:“汝为何者?”回答说:“我就是太守书案上的那个人,明明我是拒奸被杀,父母受贿,作伪证说我是和凶手通奸后自杀,辱我名节,特地来找太守诉冤……”陆补梅把所有证人都关进城隍庙里,半夜三更,这些做伪证的人心里有鬼,睡不着觉,就聚在一起议论案子,“有骂其父母之勿良,怜其女之贞烈者”。谁知陆补梅早就派人在神像后面埋伏着,把他们的议论都记了下来,“至天明,先盘诘邻证,去夜间所书示之,俱服”,终于把强奸杀人的凶手绳之以法,为贞女洗冤……
这类故事听得多了,难免会让人相信冥冥之中确有“鬼魂”存在,但真的是这样吗?《狯园》里的“焦典史沉僧案”或许揭示出了真相。
“典史”这个官员很小,小到“未入流”,就是说九品还要往下,搁到现在大约相当于县里派出所的所长。焦典史是常州江阴人,“县小吏出身,后任楚中某县”。有一年坐船去办事,返程时遇到一位从蜀江来的和尚,和尚请求搭载自己一程,船家不许,那和尚就向焦典史拜求:“贫僧囊中带了六百两募化的银子,是想去普陀山设道场,为观音菩萨建幢树刹,如果您答应带上我,这功德也有您的一半。”焦典史同意了。
船行江心,突然遭遇大风,小舟在风浪中颠簸不止,船家忙着稳定船只,好不容易靠了岸,却发现和尚不见了。焦典史说:“大概是不小心落水了。”然后带着那六百两募化银回家去了。
谁知回到家中不久,焦典史突然得了一种怪病,起初是半夜胡说梦话,惊醒后浑身大汗,总说看见个鬼魂,乃是一位和尚,“从水而出,直来案前索命”。那冤魂跟他说什么“那些钱乃十方所施,必终不能为君有,从此与君形影相依,不能舍矣”之类的话,后来竟到了“无夕不感梦,梦即惊窹,目即暝,复梦如初”的地步。家人知道他曾经与和尚同船,和尚落水而死,募化银被他带回了家,便劝他说:那鬼魂也许是有什么误解。可焦典史心事沉沉,病况也日重一日,吃了很多药都不见效,家人便延请了一帮和尚道士为那位落水的僧人做法事,焦典史还亲自写了一张悼亡疏焚化,但悼亡疏的用词很隐晦,似乎是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只是在做法事时,焦典史磕头磕得额头上鲜血淋漓。
法事结束后,焦典史的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还“日益剧”,直到这时,他才向家人透露,自己当初是贪图那六百两银子,将和尚推下水的。家人只好劝他把那六百两银子都拿出去“广做佛事,誓不留分毫囊中”。但是情况并没有好转,焦典史不止一次从睡梦中惊醒后,见到那和尚坐在自己的床边说“功德何益,还我命来”!而家人也偶尔在深夜看到一个和尚的身影穿行于家中院落,却只能尖叫惊逃,无计可施。
二、焦典史没想到的客人
这样一年过去了,焦典史劫来的六百两银子已经全都在佛事上花光了,他本人“精神沮丧惶怖,转不自支”,病得只剩一把骨头。
这一天,突然有客来访,家中仆人拦阻说主人病重,不能会客,那人说自己不比一般客人,“必欲见汝主人”,说着竟径直闯进内宅。“典史方负床呻吟,妻孥环聚而泣。”一见来客,焦典史吓得从床上滚下来,一面喊着“索命鬼来了,我活到头了”,一面去拿桌子上的刀准备自杀!“家人急抱阻止。如此者三,取绳缚其手足”,才让他消停下来——原来那不速之客正是一年前被他推落入水的和尚。
和尚对典史说:“某乃人也,非鬼也,君勿疑。”然后告诉他,自己去年被他推入江心后,“忽见观世音自空中降,持一灯荧荧然,引入芦漪,幸遇渔舟得相拯救,万死一生,最近我才听说你大病不起之事,特地来见你一面,让你不要再疑神疑鬼”。焦典史连连磕头告罪,和尚劝慰道:“那六百两银子本就是我打算为观音菩萨建幢树刹的,如今你已经统统拿出来用于佛事,也算用得其所。”说完便飘然而去。
焦典史虽然心宽了很多,但终究是心力交瘁,熬了几天还是死掉了。
其实就这一案件本身来说,存在着一个严重的“悖论”,既然和尚没有死,焦典史和他的家人又怎么会屡屡见到“冤魂”出没宅中呢?答案非常简单,那就是“冤魂”正是和尚本人,他侥幸逃过一死后,怀着满腔仇恨要施展报复,当得知心中有鬼的焦典史总做噩梦之后,便趁夜翻墙进宅,凭床装鬼,直到将其吓得精神失常,奄奄一息之时,才登门现身——这种做法虽然阴毒了一些,但考虑到焦典史杀人在先,也是可以谅解的吧!
同类案件中,但凡出现“鬼”、“冤魂”的时候,往往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哪怕受害者本人是真的死了,那么也有其他人代替他“现身”。比如清代学者龚炜在《巢林笔谈》中写过的一起案子。
福建有个富人,发家全都是靠的坑蒙拐骗。有一天,有个商人“负重资,避雨舍旁”。富人贪图他身上的钱财,“殷勤为一日留”。商人见他是个有钱人,也没做提防,便同意了。当晚富人请商人喝酒,“醉而杀之,取其金,人不知也”。
没多久,天降暴雨,雷电击中了富人的粮仓,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这富人也是为非作歹惯了,竟跑到县衙去告状。县令派差役去调查了一番,然后将富人带上堂来细细查问,正当这富人狂妄自得地要求县令惩处“老天爷”时,差役突然发出一种十分诡异的声音:“汝奉命拘审我,我且至!”然后对着堂下的富人厉声道:“劫财杀贾,尸埋汝家,有之乎?!”富人顿时吓得浑身发抖,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县令下令去他家中搜索,果然发现了深埋土中的商人尸体。
不难猜出,县令让差役去调查的,不止雷击粮仓这么简单,应该是在接到商人失踪的报案后,打探到商人最后的落脚点是在富人家中……而县令很明白,以富人的狡黠,“来硬的”是审不出什么来的,所以就提前安排差役用了装神弄鬼这一招儿。
由此可以推测,前文所述的“贞女冤魂告状”,很有可能是正直的幕友和陆公子在得知贞女遇害的真相后,为了让陆补梅重审此案而合作出演的一幕“鬼戏”。
三、张真人搞不定的冤魂
有人或许会对那种“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办案手法不以为然,但是必须承认,在科学不昌的年代,当物质上(指刑侦科学)匮乏不足时,再没有点儿精神上的可敬畏之物镇着,那可真的就天下大乱了。而事实证明,恰恰是因为精神上存在着“鬼神”,让很多罪犯夜不安枕,甚至投案自首,只是看起来很像是“冤魂索命”的另一个变种。
清代学者方元鹍在《凉棚夜话》中记载过发生在婺城(今浙江金华)西镇的一个案子。
雍正年间,有个农民入城纳粮,完事后觉得疲惫不堪,就在一座塔下小憩。有个剃头匠经过,吆喝声将这农民吵醒,便喊他来给自己剃头。剃头匠见他的背囊鼓鼓的,以为里面都是银子,看四周无人,便突然把剃头刀戳进农民耳朵里,农民惨叫一声倒地毙命,剃头匠打开背囊,见其中不过是一些麦粒,十分沮丧,把尸体扔在塔中逃跑了。
尸体被发现后,官府派人调查此案,“竟无可踪迹”。一年后,县令把街上一个剃头匠叫来给自己剃头,谁知那剃头匠“忽发狂,向官跪陈其颠末缕缕”,说出了自己杀死农夫弃尸塔中的罪行……其实他的发狂,只不过是背负人命在身,精神压力极大,而走进官署后终于崩溃的一种表现吧!
杀人者可恶,杀人后扛不住“精神压力”自我暴露,又让人觉得可笑,但居然还有利用这种事情骗取钱财的。《狯园》中写万历年间一位姓吴的官员,做官时失手打死了一位工人,完事就开始各种见鬼,不仅胡言乱语而且生病不断,眼看就老命不保。这时,信州张真人到访,姓吴的找到他,苦苦哀求,希望他做法驱走纠缠自己的冤魂。张真人说这个好办,我给你找城隍去!然后焚表烧香,一通儿折腾,跟姓吴的说,城隍很重视这个事儿,“立命出牒逮治,俄而冥卒受牒”,但十来天过去了,就是找不到那冤魂。这期间张真人的一切花销当然是姓吴的报销。最后张真人哭丧着脸告诉姓吴的,冥卒在小君山庙中找到那个冤魂了,本来想就地擒拿,谁知冤魂说自己已经把案子告到玉皇大帝那里,玉皇大帝说姓吴的草菅人命,这种事儿岂能轻饶!这一下,别说冥卒了,连城隍也不敢再拿那冤魂怎么样!所以他也没办法,吴大人还是自求多福吧!然后脚底抹油溜了,姓吴的当夜就一命呜呼了。
虽然知道张真人是个彻头彻尾、信口胡勒的骗子,但听了他“转达”的玉皇大帝的话,心中很是痛快。有善不奖,则善行不彰,有恶不惩,则恶行不惧,古人尽管说起“善恶终有报”时,总自带一点儿神神叨叨,但毕竟是悬在心头的一把无形剑、头顶的一把透明刀,让坏人多少有些精神压力。而今天我们看到很多穷凶极恶的歹徒,往往是既不怕鬼神报应,又以为法治社会只是空话——比如那位在双井桥下残暴殴打他人的壮汉,在警察叔叔敲门前,一定以为自己是可以在古代和现代自由穿越的猛士呢。
原标题:叙诡笔记|“焦典史沉僧案”揭示出的“冤魂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