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图》谢之光(1900-1976)
琵琶的一重性格,是属于北方风沙的霹雳弦惊,即使在昭君手上,也是哀怨里不减风霜北地之意;
而琵琶的另一重性格,是属于江南丝竹的悠扬婉转,是更贴近女儿情的一种委婉动人。
将琴代语,聊写衷肠,琵琶斜倚在女子怀中,总像是殷殷切切、等同于女性的诉说。
似乎,琵琶的一个文化标签,就是特属于女性美的标签。
最着名的女性与琵琶的词作,要数宋代晏几道的《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一个叫小苹的女子,在初见时分,拨琵琶弦起,明月照亮了天涯,彩云映衬着佳人。琵琶声声,诉说初遇的情绪;罗衣簌簌,深藏律动的情致。
而今又是一年春归,琵琶心声已无处寻,诗人落寞独立,雨雾微凉心境,燕回人不回,春醒梦难醒。
这个叫小苹的女子,或许是个歌女,是个萍水相逢的艺人,但是她用琵琶寄诉的款款相思,已经深深烙印在诗人心里,烙刻成诗人要为她小园香径独徘徊的一位红颜知己。
琵琶画·谢之光(1900--1976)
晏几道还写过一首琵琶女的词《清平乐》:
千花百草。
送得春归了。
拾蕊人稀红渐少。
叶底杏青梅小。
小琼闲抱琵琶。
雪香微透轻纱。
正好一枝娇艳,
当筵独站韶华。
叫小琼的女子怀抱琵琶,婷婷一站,娉娉袅袅,婀娜娇俏,如那青梅正绿,如那韶华正艳,如那春光正好。
这首词传递出了一种画面美,似乎竖弹的乐器,只要在怀中一抱,本身就是一幅画,所以“昭君出塞”怀抱琵琶的形象才那么深入人心。而琵琶的器型、大小,在竖抱的弹弦类乐器中又是最美的:
它比柳琴大,所以能迤逦出“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情思;它比圆形音箱的阮更俏丽,是优雅的半梨形,所以能映衬出“暖玉琵琶寒月肤”的情态;它在弹奏时右手轮指、左手揉弦,格外的细腻深情,所以能律动出“泪润玲珑指,多情满地花”的情致。
闲抱琵琶,似是含羞带怯,本就是一幅画面美;
调弦试音,似是欲说还休,本就是几声音乐美。
——弹弦类乐器,在演奏前多要调弦,这就是最着名的一首琵琶长诗、白居易《琵琶行》里说的:“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琵琶音色清凉甜美,几声拨弄,试音二三,已仿若是欲诉含情。
歌行体长诗《琵琶行》讲述了一名技艺出众的乐坊琵琶女,在嫁人后郁郁寡欢、情志不得理解的寂寞,这份情绪,正如同白居易仕途不顺、志向不得舒展的苦痛,所以相逢江上、琵琶一奏,诗人产生了与琵琶女“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同病相怜之感。
《琵琶行》是描写琵琶乐器非常重要的一首诗作,里面对于琵琶乐器的弹奏技法、音色特点叙述得淋漓尽致、详实而优美,现部分摘录如下: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么。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转轴拨弦三两声”是演奏之前的调弦试音,校对音准;“低眉信手续续弹”,是乐曲起奏的平缓部分,平铺直叙;“轻拢慢捻抹复挑”,是弹奏手法里的滑音、揉弦,技法精细;“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是比喻着琵琶四弦中,粗弦的有力、细弦的细腻;“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那就是高低音的错落、四条弦的配合,似珠落玉盘、似急雨敲窗;“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是演奏中的空拍、气息里的停顿;“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是右手扫弦的气势如虹、四弦齐奏的阵势惊人;“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是曲终收声的右手姿态,并且从诗中可见,琵琶女演奏的这支曲子是以强音收尾,给人以无限震撼。
来自女性的琵琶声怨、曲尽声幽,是相诉,亦是相思。
《琵琶行图轴》明·郭诩
在《琵琶行》里,还有很多形容琵琶演奏的精妙句子,比如“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比如“沉吟放拨括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比如“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而还有极为重要的几句描写,是在诗歌开头传递出的信息: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东舟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白居易本与朋友在浔阳江头送别,忽然遥遥闻听水上有人弹奏琵琶,曲尽其妙,声动天光,一时众人尽皆忘情,沉醉曲中不知今夕何夕。于是本要离岸的朋友暂不发船,盛情邀请演奏者以曲会友。
江清月白,船轻灯暖,众人添酒静候,幸得琵琶一顾。
这一段听曲之前的情景描叙,传达出一个重要的信号:听琵琶,在水上最为相宜。
琵琶声音明亮清甜,经水面碧波一荡,更显琵琶弹破碧云天、此曲只应天上有。
如果说,在北地豪情中,马上琵琶最有风味;那么,在南国柔情里,水上琵琶最具情致。
很多诗词便是在记录水上琵琶的美妙:
比如苏轼《采桑子》说,“停杯且听琵琶语,细捻轻拢。醉脸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
又如宋代刘敞的《琵琶亭》说,“江头明月琵琶亭,一曲悲个万古情。”
来自水上的琵琶声起、烟缈云落,是春水染情,亦是秋月染心。
《浔阳送别图》(局部》明·仇英
琵琶就是这样一件在诗里、在画里、在乐队里、在歌舞里、在南在北、在古在今,都不可或缺、不可忽视的优秀乐器。
它可托举塞北男儿的豪情,“万里故人明月夜,琵琶不作亦沾襟”;
它可寄诉江南女子的柔情,“说与琵琶红袖客,好将心事曲中传”;
它可驰骋弦惊马上的纵情,“琵琶弦急对秋清,弹作关山久别情”;
它可旖旎弦动水乡的诗情,“浔阳江上琵琶月,彭泽门前杨柳风”;
它可春花秋月、写尽心事几箩,“相逢不尽平生事,春思入琵琶”;
它可古往今来、曲尽史书几车,“一片相思木,声含古塞秋”。
琵琶起落,珠玉玲珑,风花雪月闲抱千年,天涯海内尽在四弦。
《唐人宫乐图》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