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幕拉开的时候,我的心怦然一动!青烟弥漫中,舞台上错落有致的街市场景呈现出喧嚣来临之前的孤寂。三位老人的哀叹,以及一根从天而降的上吊绳,瞬间把《茶馆》那个时代的悲凉勾勒出来。当老年王利发即将要上吊时,从四面八方出来的叫卖声与人群,充斥了舞台,淹没了他,预示着故事从这里开始。
我要为这一次的改编而鼓掌的冲动,在接下来的演出中,逐渐被困惑替换了。
困惑一:为什么要用四川方言?
老舍先生的《茶馆》是基于老北京的生活而写成的,台词语言用老北京话会生动起来。为什么北京人艺版《茶馆》深入人心?那是因为焦菊隐先生创作了活的生活,拉近了人民与艺术的距离。试想,如果用一台正经话剧腔普通话演《茶馆》,里面的人物立刻会假大空起来。那么,此次改编为什么要选用四川方言呢?很多人说因为四川是一个有茶馆文化的地方,而且四川人艺嘛,应该说四川方言。按照这样的逻辑,福建人民艺术剧院是不是也该排一出闽南话版《茶馆》呢?
我看到台上的人用四川方言说着老北京的行话,不由得想起上次看的方言话剧是陕西人艺的《白鹿原》,同样是方言,台上的演员说的是陕西话,演的是陕西事,观众看着就会觉得很自然。
我认为川话版《茶馆》出现的夹生感,问题并不在《茶馆》本身,更不在方言上。
老舍先生在写《茶馆》剧本时曾经说过:“没有生活,即没有活的语言。”《茶馆》这个作品之所以长久,是因为剧中的生活,即使在今天都让人感同身受。我们很容易找到身边的“刘麻子”“唐铁嘴”;我们可能会在自己的人生中或多或少地感到“王利发”的无奈、欲言又止以及他的悲凉;我们也可能都有过秦二爷的冲动和热血……而对四川人艺版话剧《茶馆》,我没有感觉到台上有“活的语言”。
困惑二:改编的目的是什么?
有媒体说《茶馆》是中国话剧的巅峰之作。我觉得这需要从两方面来看。一方面,正是因为焦菊隐先生版的《茶馆》尊重了原着,并在原着基础上,阐释了他对时代精准的观察和表达;《茶馆》所有的演职员们,通过对生活的深入体察、长时间的研究与排练,才使这部作品有了深入人心的现实意义,成为经典之作。
另一方面,这个巅峰之作,无形中也成为了创作的高墙,再动《茶馆》,似乎是一种对经典的挑战,这真是一个怪现象。像《哈姆雷特》这样的经典作品,每年在世界各地都有人不断地排练演出,为什么我们的《茶馆》没有太多人去动呢?今年有两位导演同时改编了《茶馆》,竟然成为大新闻。
说实话,作为观众,我倒是真希望《茶馆》应该多演,多种形式地改编。
焦菊隐先生在导演《茶馆》时曾说过:“一出戏的演出,要找到最适合于它的表现形式,才能充分发挥出戏的内在思想。”我想,一部戏的魅力是否长久,就在于找到最适合它的表现形式。这并非是一种定式,不是说焦菊隐先生的导演方式不能超越,而是说要找到《茶馆》这个剧本最可以呈现的方式。它可能不一定是现实主义的,只要不失去作品内在的、隐藏在人物身上的时代批判,形式上怎么改编都可以。
此版改编,多是在导演语汇上。比如第二幕,人们像是从地狱里冒出来一样,一个个地走向舞台,压倒性地坐满舞台。右上角开一窗,一个人默默地坐着,像是在祭奠着。偌大的舞台、人满为患的场面,却让人感到空落冷清。焦菊隐先生的舞台上,没有这么多演员,但是人来人往、此起彼伏,始终有种热络的气息。
如果要表达时代的绝望,何必还要一场一场地演戏呢?老舍先生对时代的那点意思,都在戏里,都在人物身上。而李六乙导演的处理,却把意义二字重描在人物之外,于是台上演员们演得再精彩,都被背后那一排排人墙消解掉了。
到了第三幕,符号化的舞台更加明确。我相信很多观众跟我一样,被结尾突然出现的那个场面吓了一跳,因为我听到了观众席里惊呼的声音。戏演成这样,不禁使我想重读老舍先生的剧本。看过老版《茶馆》的我,从未体会出“愤怒”二字!老舍先生所描绘的“怒”,是用“哀”“叹”“自嘲”去表现的。对时代的批判和映射,用戏剧的魅力呈现出来,我认为这是艺术的高度。而集体砸椅子,实在过于直白和幼稚。把本有时代象征的剧本,变成了似乎有具体指向性的舞台行为,这样的处理,带有强烈的个人主义色彩,削弱了《茶馆》的深度。
我无意将两版《茶馆》进行对比,然而川话版的表演处理,处处停留在对老版《茶馆》的模仿上。我看不到导演对《茶馆》中人物的喜爱,我只看到他把人物的灵魂与形体剥离开来,台上的演员在演人物,而人物的灵魂并没有形成所谓时代的挽歌,而是集中汇聚成为了导演美学与个人意识的颂歌。
过去的《茶馆》,创作角度是站在人民的心中,作者的悲悯被埋在一句句的台词里。今天的《茶馆》,创作角度是出发于个人的世界观,冷冷地看着人民,把他们变成了自己对世界表达愤怒的工具。这样的创作叫致敬经典?很抱歉,我认为这是对经典作品的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