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杜甫〈江南逢李龟年〉句》:“沉郁圣人诗,苍凉杜拾遗。忝登高府第,独咏落花时。国破家何处,城春病不支。盛唐望不见,开尽万千枝。”
《江南逢李龟年》,是杜甫最好的诗篇,全诗是:“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唐诗以李杜并称,是件非凡的事。唐代的底蕴,或者说向度,太梦幻了。如果说唐代是个梦想,李白则是在这个伟大的梦里,更深地坠落在自己梦里的那个人。杜甫呢?恰恰相反,他是在伟大的梦里,从不入梦的那个人。李白天生自闭,表明他确实是个谪仙人。杜甫是真切地在世之人,世间所有的人事,都是他心之所系,也因此明察秋毫。李杜,这两个毫不相干的人,竟然并称了。
天可怜见,适时出生了杜甫。如果杜甫早生十岁,唐诗可能就没有杜甫了。盛唐属于李白,不属于杜甫。成就杜甫的代价太大,这代价是折一个盛唐。
沉郁苍凉,不属于盛唐。盛唐真是一个梦想,一个竟然实现了的梦想。梦想不需要沉郁苍凉。然而沉郁苍凉是杜甫的命相。所以杜甫在盛唐是无所适从的。这可以在他和他人同题诗作里感觉到。即使他说他是如何飞扬跋扈,他的所说,和他人相比,也只是小巫而已。所以他在数十年后,江湖流落之际,遇到李龟年,写诗说起往事时,也只是说着逢场作戏的事。他说当年岐王和崔九家里,你我经常见到。出入达官贵族的家里,唱歌和写诗的人,所能触摸到的,恐怕也就是盛唐的背影了。
然而盛唐折了,杜甫成为了杜甫。杜甫写给李龟年的这首诗,写出了一个足以被后世尊为诗圣的杜甫。或者说,仅是这首诗,杜甫就无愧诗圣。这首诗里,他说了他在盛唐多少有些虚荣的事后,只是说了春天还是那个春天,你我还是你我,这样再平常不过的话。要知道,折了一个盛唐,就换来杜甫这二十八个字。什么叫沉郁苍凉,这就是。什么叫国仇家恨,这就是。什么叫现实中永远醒着的诗人,这就是。什么叫诗圣,这就是。
说是说折了盛唐,成就了杜甫,所谓家国不幸诗人幸,其实诗人哪里能幸?安史之乱,杜甫从此流亡,以至他最后的岁月,是在漂泊不定的船上度过的。最后死在船上。上述他写给李龟年的诗,是他生命的绝唱。要说诗人有什么幸,是他有机会写出属于他又属于家国的诗。
唐诗以李杜并称,坦率地说,真正代表唐诗的应该是李白。唐诗是以盛唐诗为美的。李白的诗便是最好的盛唐诗。杜甫呢?杜甫的诗好在他写的是史诗,他无与伦比地写出了唐由盛转衰的那段历史。所以,他完全有器量和李白并称。同时在杜甫之后,中国历史的不幸,无从制止,盛唐那样的时期不再重来,杜甫在他去世后五十年,被尊为诗圣,是情理中事。杜甫的诗篇,不但不朽,而且功不唐捐,至少他开辟了宋诗的大门和道路。宋代的大诗人,多承受了杜诗的恩惠。
还要说到的是,年轻时我在李白的梦里飞了很久,之后,经历了好些,就跟随起杜甫了。文字、诗篇,到底还是要攸关家国庶民的。家国的美好,庶民的安好,杜甫渴望到死,也因此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