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书话】
上世纪80年代初,曾在不少场合多次听人说起余任天先生。“因勤于笔耕,竟磨穿石砚数方,并熬瞎双眼。”“生活拮据,无力购买,便将一张张小的白纸粘接,重复使用,最终写成黑纸。天长日久,墨痕凸现纸面,他又在凸有墨痕的纸面上蘸清水再写,这样的作品现存有三四十卷之多。”
一
听着这些叙述,我渐渐地知道了这位有天庐夫子之称的余任天先生,并发自内心地惋惜,余老一生怎么会那么艰苦?记得2006年11月“余任天先生纪念馆”开馆时,曾有人遗憾先生没有得到应有的学术地位,谢世30多年,艺术影响力囿于浙江,北方知者甚少。这种遗憾引起了我的共鸣。
因此,在2007年岁末,当从事古籍出版的华宝斋邀我参与次年选题计划时,我根据以往对余老的印象,提出了编辑《余任天书画篆刻集》的想法。后经在座同人讨论,商定将赵之谦、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余任天五位大家组成一个系列出版。我兴奋,为余任天先生“正名”的夙愿终于能够实现了。
花去近10个月的时间,古籍线装一函三卷本《余任天书画篆刻集》由中华书局出版。脱稿后,我想说的第一句话是,天庐夫子了不起!
国学大师马一浮曾为其题写签条:“任天印式。”潘天寿先生称赞余老的画:“格高思逸,奇气郁盘,书味跃然于纸外,驱使笔墨,多不嫌繁,简不嫌少,一幅之中,有泼墨惜墨,放笔涩笔之妙,且穷年兀兀,精进不懈,是深于修养而笃于学力者也。”并说余君于作画之外,复精篆刻,擅书法,工吟咏。书坛泰斗沙孟海则以“四绝压群伦”誉之。
时光回到2001年。我带了《余任天纪念集》等出版物去见启功先生,他拿到书后没作声,先粗粗翻了几页,继之便拿起放大镜细细端详,片刻后放下镜子,开口冲出一个“好”字,接着又说,余任天先生我知道,真了不起,这样的人现在太少了。
我说,是啊!赵朴初先生也讲过,过去大家对余先生的宣传少了一点。值得庆幸的是,今天人们已开始逐步地认识余先生。启老接着问,是不是搞个研究会?我说不是,现打算建立艺术馆,想求您题个签。
“可以,可以。像余任天这样的艺术家该有个作品陈列和艺术研究的地方。”启老边说边拿起了笔。第二年春天,我又因公北上,请启老题了《余任天金石书画作品集》的签条,写完后启老说:“余先生的作品很有价值,你们要好好出版。”
2003年元旦前一天下午,我再次拜访启功先生。黄昏已至,我与先生谈得起劲,我顺口背了一首余老的七言绝句:一艺功成岂偶然,人工天分两相连。还需滋养源头水,寂寞楼居四十年。先生听后即说:龙友,慢慢,慢慢,劳您大驾,再来一遍。说着便随手取笔,一字一句地记录下来,并说:“可惜啊,现在这样的人很难见到了。”
二
经过由近及远的资料搜集,亲访余老的亲友故交,一个醉心艺术的老叟形象逐渐清晰起来。
余老十几岁时,曾两度赴杭州学艺,先后入读浙江美术专门学校和浙江艺术专门学校。他白天上课,夜间跑裱画铺,戏称这是看“展览会”。后因贫辍学,回诸暨继续研究、探索书画艺术。抗战期间,他曾避难龙泉,与浙江大学金维坚教授等共创龙渊印社,亲自带领社员将龙泉山上坚硬的水成岩采来,用钢锯解作印章,以补印石之缺。同时,他还一手编辑、誊印、发行了我国印学史上第一份期刊《龙渊印社月刊》。抗战胜利后,他定居杭州,过着清苦的日子,继续刻苦钻研书画。
在他从艺的数十年中,他致力于艺术的创新、变法。而且其创新是建立在对传统的吸收和批判继承之上的,因此经久不败。他没有信誓旦旦的豪言,对自己的艺术功底从容而自信,病中坚毅不拔地写字作画,使自己作品更加简拙,更加写意。临终前还念念不忘艺术的变法,惋惜自己生命短暂。他曾告诫年轻人,历代书画家除师承外,最重要的是靠自己的修为,终身揣摩,苦练而成。在这一方面,他自己身体力行。无论身处怎样时代和环境,无论沉寂,还是面对喧闹,他都坚持一个信念——“求己”。他在“示儿辈”诗中这样写道:“势利人间百事难,布衣素食莫嫌寒。清贫知足常年乐,叶底荣枯袖手看。”正是这种刻苦、自立的精神,造就了立于江南艺坛的余任天。
曾任浙江省美术家协会秘书长的朱琦回忆:“1959年浙江省委指示,吸收余任天、邓端和、张天奇三位为浙江省国画创作研究室专职画家。余任天先生每日半天到浙江省美协作画……他的字写得好,人有没有架子,我们举办的许多展览会,都是他抄的前言和标签。”
在中国美院书法系成立之前,余任天先生在美院召开的书法讲授提纲三次审查会议上,都做了重要发言。他说,书法的实用价值可省略,只讲艺术价值就可以。大篆小篆要详细,楷书中放魏碑,我们可以理解,初学的人弄不懂,要分开讲,章草、行草要分开。
余任天先生离开我们有30多年了,这么有成就的老先生,一辈子生活却如此艰辛,只能让先生的艺术成就、艺术精神感染后人,方能让我略感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