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武侠吹起瓦解秩序的一阵风。神雕侠侣、倚天屠龙、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伴随着港式武侠的流行,武侠片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进入黄金时期。这是不可多得的时代,既需天才作家,也需环境扶持。没有金庸、古龙、黄易、温瑞安等作家写出好作品,徐克和王家卫等导演们也难为无米之炊,但没有后者的魄力,武侠也不会在荧幕上焕发生机。更主要的是,那是一个以“犯禁”为潮流的年代,挑战秩序才是心之所向。武侠作为秩序的对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自然是青年人心中的自我写照。以金庸系列、黄飞鸿系列为代表,武侠片拍出了大气阔,不只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也有襄阳城头护国民。千古英雄泪,埋入青山冢,但到了新千年,武侠为之一变。
我们很难再看到令人激动的武侠,昔日江湖的崇高,也随英雄落幕雨打风吹去。武侠片的制作成本提高了,打光美颜泛滥了,在美学层次上似乎也有所进步,但武侠题材进入到一个小时代,很难再拍出格局和思想上超越阶层区隔的作品。
在荧幕上,新武侠不再聚焦超级英雄式的侠之大者,而是探讨一个有限的人如何在乱世中维持道义。武侠的主题从保家卫国转向个人尊严。《刺客聂隐娘》《一代宗师》《绣春刀》《师父》等电影都没有半人半神式的武侠,侠客们虽然武艺精湛,但已没有了左右天下的能力,和郭靖、萧峰这样顶天立地的设定截然不同。
这其中有三种不同流向,一种以凤歌的《昆仑》《沧海》为代表,延续宏大设定,但解构儒家传统规范,凤歌小说中武侠的叛国行为,在金庸小说中是不可想象的。第二种以徐浩峰的小说、路阳的电影为代表,注重对武术的写实,书写乱世中武术家的飘零命运,说的是武林中的小事,暗里讲规矩和面子,和大开大合的金庸武侠相比,徐浩峰的武侠精巧含蓄,是文人武侠的另一种写法。第三种,则是王家卫的“意念”武侠,从《东侠西毒》延续到《一代宗师》,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超越了武侠的类型叙事,在境界上别具一格。
武侠片的发展问题,是后金庸时代如何突围的问题。金庸把侠之大者写尽了,后代的武侠作者该写什么、拍什么呢?早在网络小说开端的时候,中国就出现了所谓的新武侠小说,如孙晓的《英雄志》、徐浩峰的《师父》、凤歌的“山海经”系列,还有时未寒、小椴、步非烟、沧月、燕垒生等小说家,他们致力于突破传统武侠的边界,在解构传统武侠时再造新的价值体系,但作品总体来说并没有达到金庸的影响力。金庸武侠难得的地方,是他托起了一个想象奇绝、格局广阔的武侠世界,“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每个人都能从中见自己,每种观念都承续传统,虚实之间,令人慨叹。相比之下,新武侠可能在技巧上有所创新,在格局和理念上却落了下风。
过去,武侠片作为武侠小说的影像化,继承了任侠精神“重然诺,轻生死”,仗义行侠、不畏强权的一面,作者们热爱那个庙堂之外的江湖,相信武侠可以改变秩序,他们不是权力的体认者,而是通过武侠扞卫心底的正义。在传统武侠世界里,朝廷往往以黑暗的面貌出现,当权者是鱼肉百姓的元凶,而江湖中的武侠,乃是公道的护卫,他们舍生取义,拯救苍生,焕发着古典英雄的悲剧之美。但在后金庸时代的武侠叙事中,对权力的体认增加了,对武侠魅力的塑造则削弱了,武侠被还原成力不从心的渺小个体,在秩序与强权间侥幸生存。武侠在写实化、艺术化的路上越走越远,却也离大众希望的英雄面目渐渐疏远,那种具有超越性的力量,民间正义的扞卫者,大众只能从古典武侠中寻觅,于是二三十年过去,最火的武侠仍是郭靖、萧峰,新派武侠则高不成低不就。
当作者们把武侠精致化、中产阶级审美化,或者将它作为瓦解旧日价值的工具时,新武侠的叙事伦理相应出现危机。毕竟,武侠虽然是士人的形象,却有粗犷的一面。武侠之所以成为武侠,并不在于它的精致、虚无与明哲保身,而恰恰是因为他超越生死的利他一面。武侠不愿意做自居高雅实则与秩序合谋的利己主义者,武侠能够为了江湖儿女的情义粉身碎骨,对正义的守护、对师友的情义,还有对个体尊严的执着,共同凝聚着武侠的崇高价值,到如今,真实的武侠虽然泯灭,虚化的武侠精神仍然感染着一代又一代人,这也是人们看武侠片的原因。当观众不满于今日之武侠,他们内心向往的,实是任侠精神的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