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渠书院·笔谈】
谈中国道路,离不开中国历史。今天的中国,是昨天的中国合乎逻辑的发展。中国未来的走向,必须从既往中国的文化出发去认识。毋庸置疑,迄今为止中华民族所走过的是和平发展的道路。中国人的这一选择,核心原因是西周礼乐文明的确立。
中国在经历了漫长的史前时代之后,从夏开始进入历史时代,四百年之后,汤伐桀,殷取代夏。又六百年之后,牧野之战,周取代殷。历史的发展,似乎会以这种后朝替代前朝的模式,陈陈相因,王朝的性质则几乎不变。但是,中国历史的滚滚长河,在武王克商之后就出现了巨大转折,以周公、召公为代表的政府精英,及时总结历史教训,提出了德治的为政理念,拨正了政体前进的船头,奠定了中华文明走和平发展之路的基调,影响深远。
道德是和平发展的“压舱石”。一个偏处西方的“小邦周”能战胜“大邦殷”,主要原因有二,一是文王之德,二是民心向背。文王德行高尚,虽尚未取得天下,而已能凝聚四方人心,令三分天下有其二,“文王遵后稷、公刘之业,则古公、公季之法,笃仁,敬老,慈少,礼下贤者。日中不暇食以待士”。正是文王集中体现了周人的道德传统,伯夷、叔齐、太颠、闳夭、散宜生等名贤高士皆往归之,深厚的民意基础业已形成。武王克商,虽有自身的道德感召,亦离不开万民的支持,武王东观兵,不期而会盟津者八百诸侯。牧野之战,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之人皆踊跃追随。
殷周革命,使周人深刻意识到国运系于民心、民心不可违的道理,从而将民意与天意等同,“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书·皋陶谟》),“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民之所欲,天必从之”(《书·泰誓》)。周人不仅确立了“民惟邦本”与“德治”的理念,而且希冀将其作为精神资源永远流传。
武王克商后,营建东都洛邑,城竣,成王行将从丰迁往洛邑即新政,为了周人的长治久安,召公对成王作了着名的训诰,此即《尚书》中的《洛诰》篇。召公从总结历史经验的角度,谈到了夏、殷两朝灭亡的教训。他说,“我不可不监于有夏,亦不可不监于有殷”,夏、殷的前车之鉴,必须汲取;它们都曾经“服天命惟有历年”,长期承受天命,享有漫长的国祚。但是,为何都灭亡了?“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根本的原因是对道德没有敬意,昏庸腐败,暴虐无道。《尚书·无逸》说,祖甲以后诸王,“生则逸,不知稼穑之艰难,不闻小人之劳,惟耽乐之从。”因而早早地坠落了自己秉承的天命。足见,暴政必亡。周人要想避免重蹈殷人的覆辙,“受天永命”,永远享有天命,就必须“疾敬德”,迅速地树立起敬德之心,如同文王“明德慎罚,不敢侮矜寡”。《诗·大雅·文王》中的“自求多福”一语,反映了周人已有将命运握在自己手中的人文觉醒。周公把道德看作是维护社会稳定的“压舱石”,“至治馨香,感于神明。黍稷非馨,明德惟馨”,由此提出“德治”的理念,这是思想领域里一场真正意义上的革命。孔子继承周公的德治思想,主张“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的治国之道,影响深远,道德成为举国上下的文化信仰。其后,虽然经历了春秋时期的天下大乱、战国时期的七国争霸,但思想界的主流声音依然是要求和平统一。唯其如此,后世的政权就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走侵略、扩张之路。
周公制礼作乐是和平发展的制度保障。德是抽象的概念,不具备操作性,故除了标明政府执政理想之外,很难在社会中贯彻。周公制礼作乐,是将道德理性转换成可以操作的行为典章制度、行为规范的体系,人人可以学习、操作、检查,使道德能真正贯彻到社会的所有层面。
王国维在《殷周制度论》中评价周公制作说,“殷周之兴亡,乃有德与无德之兴亡”,乃是“旧制度废而新制度兴”,而其谋虑,“乃出于万世治安之大计”;从此以后,国家“非徒政治之枢机,亦道德之枢机也”,“周之制度、典礼,乃道德之器械”,礼制是将德治落实到社会各层面的工具,其终极目标是,“纳上下于道德,而合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团体”,达到天下大治。
人人礼乐双修,是和平发展的社会基础。儒家光大了周公礼乐教化的理念,将精神追求引进人生与社会之中,“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树立正确的价值观与文化认同。要求从“天子诸侯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将道德修为视作人生课题,概莫能外,以此树立一代风气。治国平天下的基础在修身,“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大学》)。中国文化的核心,是人如何成为君子,如何从生物学意义上的人成长为道德理性意义上的完人。
儒家提出的礼乐修身之道,以“仁”为核心,以孝亲为起点,树立起爱心,然后推己及人,推广到天下人,“博爱之谓仁”(《孝经》)。礼乐双修,旨在涵养德性,变化气质,具体而言,包括身与心两大方面:礼以修身,使自己的言谈举止都合于道德理性的要求;乐以化心,使自己的心性和谐中正;礼乐皆得,谓之有德。通过教育,树立人的文化自尊,文化自觉,文化自律,内外兼修、彬彬然有君子之风。儒家教育是教人反求诸己的内敛的道路。这种君子教育,是维持国家可长治久安的“软实力”,是走和平发展之路的社会基础。可以说,由于儒家思想的浸润,中国没有挑起侵略扩张的文化土壤。
站在道德高地,反对不义之战。任何社会都不可避免会发生战争,不同的学派、利益集团对战争有不同的认识与做法。儒家提倡仁爱,尊重个性差异,故可以“和而不同”,和平相处,主张“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儒家对内反对暴政,抨击“苛政猛于虎”;对外反对外来侵略,一旦祖国的和平环境受到威胁,人人都应该“执干戈以卫社稷”;即使是民族保卫战,也反对滥杀无辜,宋代岳家军以“杀一人如杀我父,淫一女如淫我母”为军中信条,便是明证。对关系不和洽的相邻部落,不可动辄诉诸武力,而要以道德感染力吸引远人归附,《论语·季氏》孔子说:“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朱熹《集注》:“内治修,然后远人服。有不服,则修德以来之,亦不当勤兵于远。”
战国时代,诸侯力政,战争频起。如何结束战乱,统一天下?当时有两种截然相反的道路之争,即所谓“王道”与“霸道”之争。王道的主要内涵是“施仁政”,除轻徭薄赋之外,还包括“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使得“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孟子·离娄上》)。霸道主张以暴力征伐,“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孟子·离娄上》)。
孟子继承孔门学说,提倡仁义礼智,对战争的态度非常鲜明,一是反对武力征服,主张以德服人,“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孟子·公孙丑上》)。二是坚信道德的力量。梁襄王问孟子,“天下恶乎定”?孟子说,“定于一”,“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最终平定天下者,必定是深得民心者,“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孟子·公孙丑下》)。孟子所持是积极的备战立场,不挑起战争,但也不怕战争;只要牢固占据道德高地,赢得万民拥戴,不战则已,战则必胜。孟子此论,广为流传,深入人心。故在中国国土上,任何要想侵略扩张之人,都会受到舆论强烈谴责,难以得逞。
中国幅员辽阔,先哲早就考虑如何让自己的学说具有普适意义,《礼记·祭义》说:“放诸东海而准,推而放诸西海而准,推而放诸南海而准,推而放诸北海而准。”后人所说“放诸四海而皆准”一语即出于此。数千年来,中华民族尽管历经艰难险阻,但始终坚持和平发展的道路,并且越来越强大,引人自豪,发人深思。在未来的岁月里,不管环境有多险恶,中华民族将继续练好内功,坚持走和平发展的道路。我们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将会有越来越多的国家认识到中国文化的深刻内涵与远见卓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