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阿城,如果你只知道“三王”(《棋王》《树王》《孩子王》),一定会觉得他已经“消失”很久了。其实,不然。一度大火的电影《刺客聂隐娘》,阿城的名字默默排在编剧之首。2014年,以图证史的《洛书河图:文明的造型探源》出版,至今已数次加印。每次重印,都有内容及图片的增删,从内容整理到校订修正,阿城均亲力亲为——内容庞杂、专业性强、观点新奇、图片繁多,旁人也着实无力代劳。今年3月,“文明的造型探源”系列的第二本《昙曜五窟》也正式出版。很久没有小说新作出版的阿城,一直在做自己感兴趣的事。
阿城的博学闻名已久。如果说,之前他于文学、美术、音乐、电影等诸领域的成绩已经令人啧啧称叹,那么《洛书河图》《昙曜五窟》里的他,早已走出文艺的花园,漫步于文明的原野。两本书融汇考古、天文、历史、地理、人类学,通过苗绣、青铜器、佛像等文献、文物,结合田野调查成果,从造型上对中华文明进行独特探源,努力还原洛书与河图的源起、探寻“宅兹中国”的本意,揭秘山水画中的天文概念……
在《洛书河图》中,阿城便给出了诸多耳目一新、“非主流”的学术观点,令人震撼。比如首次从造型中分析出:青铜器中的“饕餮纹”里包含了天极神的造型,和必不可少的表示天极的菱形符号。
再比如《美的历程》里,李泽厚先生认为青铜器表现的是狞厉,阿城亦不赞同。考察过文物原件后,他认为着名的“虎食人卣”表现的不是老虎吞噬奴隶,而是在护佑,虎口中的更不是奴隶,而是至高无上的天极神。
在《昙曜五窟》中,阿城又会抖搂出什么“骇人听闻”的新奇观点?早春悄临之际,在京郊的幽静居所,阿城接受了本报的独家专访。
古代中国什么最神圣
阿城认为从新石器时期到先秦,中国没有太阳崇拜的造型——后羿射日,崇日的民族不会射太阳;夸父追日,随随便便追,对太阳很不尊重。直到汉代,才出现了日、月的造型;东王公、西王母的造型取代了天极神的造型,再由佛教传入,出现明确的太阳崇拜。远古中国崇拜的是,在古人看来惟一不动的北极星——中国古代的天象是以天极(即北极星,永恒不动)为星象旋转体系的正中,认为天极神(又名太一)居住在天极。
西方认为中国人奉行的是多神教,其实朱雀、玄武、青龙、白虎都是灵,再有仙、精、怪,但神只有一个——天极神。
紫禁城为什么叫紫禁城,太和殿为什么叫太和殿,这些都和北极星崇拜紧密相关。北京中轴线的北端,就对着北极星。
“现在的年轻人爱说的星座,是西方以太阳为中心的体系。中国的传统是以天极为中心的紫微斗数。这是两个文化圈。”
“宅兹中国”的“中”,不是地理概念
《昙曜五窟》一开篇,就带我们深入研究何尊和它内底的铭文——这篇122个字的祷文中,出现了“宅兹中国”,是文字记录“中国”的最早证据,意义重大。
阿城的解读与众不同——
从拓片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文中有四个重复的人形的字。一般被解作“天”的金文。但阿城认为,这是天极神,“因为它的头,是个圆疙瘩,那就是北极星。”
而“宅兹中国”的“中”字, “是一个圈被一竖线贯通,圈的上下还有飘扬的四条曲线,这明明白白是建鼓的象形文字。”当年插队时,阿城接触了许多苗族的文化。而苗族至今保持着建鼓的上古制式传统,“和汉代画像中几乎一模一样。”阿城说,上古之祭,王用太牢,即太一之祭,是用牛做牺牲的最高级的祭祀。只有用牛皮所制的建鼓,声响才可达于太一,成为沟通地、天的鸣响之礼器。而“宅”,也不是我们现在遮风挡雨的住宅,更不是豪宅,而是宗教场所。这篇铭文,通篇讲的都是一个主题:擂建鼓通于天极神,我们于兹祭祀你。“因此,宅兹中国,无论在宗教仪轨上,还是精神内涵上,都不是地理概念的‘中’。历史上各王朝不断迁徙都城,但不管迁到哪里,只要权力者在那里建‘宅’祭祀天极神,那里就是‘中’。它是标示合法性的。”
《千里江山图》对应星象
阿城认为,此“中”的概念,也是中国山水画的起源之一。因此,在“宅兹中国”的下一章节中,2010年的他对近年来大热、且极富盛誉的《千里江山图》与专家们看法不同,“这张画在艺术上并无特殊,墨滞,造成与青绿不属,纤毫并不入微,舟屋人桥水树模式化。尤其通卷的树几乎是同种类,非自然原有。”他推测,此画应是皇家专职画家在壁画上墙前的色彩完成稿。“它不是书画的画,而是画工的‘样’。而此画的意义在于,它画的是宋时江山对应着太一及星宿与河汉。宋代山水画开始按照太一及星宿的关系,对应画出山水的分配图,这个山水图并不必写实,而是写天文概念,表达人间权力的合法性。”
我不是发现点,而是发现联系
这些不走寻常路的学术观点是如何得来的?阿城说,有的来自前辈、长辈,有的是自己经过田野考察证实的。
“我不是发现点,而是发现联系。点是知识,比如‘秦是哪一年统一中国的’;而‘秦为什么在这一年统一中国’则是智力。对于知识和智力,或言智慧,我们区分得非常不清楚。这导致了我们不能独立思考——认为知道特别多的人是最牛的。不对。把事物的一个个点看出联系、意义,那才是应该鼓励大家追求的。”那么,在厚厚两大本“探源”中,阿城看出了怎样的联系,讲出了怎样的文脉?
从《洛书河图》里的苗绣、青铜器,到《昙曜五窟》里的山水画、佛造像,看似天马行空,忽而天文地理,忽而哲学佛学,但阿城的讲述贯穿着一条主线:中国造型文明的肇始是星象系统的配置,至汉代,宇宙观、世界观的造型表达,转换成由气韵生动表达。这是纵向的脉络。之后,横向的佛教系统与之相碰撞,交汇、互借,造型上气韵生动改造了犍陀罗的造型,成为中国式的佛教造型。“这两个源的脉,一直影响到我们现在。”
2005年左右,阿城受邀去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给学生讲课。2009年,造型学院聘其为客座教授,每个学期讲5周,给研究生主讲美术造型史和色彩,连讲了三届。两本书便来自讲课的内容整理。“所以虽然有关学术,但无论文标准体例。讲述中枝蔓丛生,离题千里,亦是讲座时气氛、议论、质疑所致,只是将离题万里的删除。”阿城经年不辍全然出自兴趣的、自发的,甚至可说是“无目的”的研究,在讲述中自然流淌。他很在意成书以这样的讲述体呈现,希望得到专者得其专、深者得其深、浅者得其浅的通融效果。
这样一个古老而专业的话题,这样一堆“与主流叙述不合”的观点,读者真能深浅各得吗?
《洛书河图》,定价过百元,已先后印了5次,销量近5万册,可算是货真价实的畅销书。“它的传播力超出了我和中华书局的预料。”阿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