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的散文写作参与者众多,作品也犹如麦收时节碾打的麦粒,一抓一大把,几乎多到无法数清的地步。尤其是网络自媒体的便捷与高效,更使散文的产出,呈现出山呼海啸般井喷之势。
然而,世间之理则是,数量越多之物,质量就越是可疑。石头很多,玉石却很少;荒草遍野,栋木却稀缺;矿渣堆满山谷,金子却仅有微小的几颗。散文也一样,庞大的数量,仿佛层叠的脂肪,也许能够注解散文体态的臃肿,却无法显示散文身形的高大。
中国当下的散文犹如一个吃得过胖的矮子,赘肉满身,却高度有限,究其原因,恐怕既与散文的“脚不挨地”有关,也与散文写作“讨巧化”的趋势不无关联。
所谓的“脚不挨地”,就是把自身束之高阁,像自闭症者那样与现实隔绝,不闻风声雨声,漠视民间冷暖,如此这般,其实已等于将自己散文的精神动脉予以斩断。然而,散文毕竟不是深藏绣楼的大家闺秀,它纵然再羞赧腼腆,终究还是要出来展示给人观览的,原因就在于散文家不是自耕农,散文也不是自产自食的农产品,而是归属精神范畴的公共产品,必须接受众目的审视。那么,如何在软骨无力中,依然保持红光满面?不少写作投机客选择的方案则是:做足美肤的功课,对形式极尽梳妆打扮和涂脂抹粉。
于是散文的“讨巧化”就在原本就兴盛的基础上,更加愈演愈烈。
“讨巧化”,在相当程度上,既证实着散文家的贫乏,也映现着散文家的无奈。
“讨巧化”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在语言的机巧上挖空心思,甚至呕心沥血。同样的话,不做常态化表达,而是绕着弯子,耍着花子,卖着关子,哪怕穷尽一切可能,都要榨出词句中的精妙之处来,以此来迷醉人眼,挑逗人心,以勾引人之惊叹,引诱人之喝彩。虽然早就有“话有三说,巧说为妙”之谓,但沉溺于巧,执着于妙,却忘却语言仅为皮肤而非血肉,仅为手段而非目的,为典型的本末倒置。内涵空泛,灵魂缺位,情感虚假,却巧得过度,妙得失当,毫无疑问会给人以扭捏作态之嫌。
“讨巧化”的第二种表现,则是在做“隐形的猎奇”。也就是说,猎奇之举,是在读者的无知无觉中悄然实施的,在貌似憨厚的表象下,埋藏有很深的心机。为何要猎奇?目的很简单,无非是寄望于借此引发汹涌的围观,邀来更多的激赏。地里苞谷令人生厌,就播种糜子;正装已不新鲜,就披挂奇装异服……这等文章最为典型的特征,就是以某些民族地区的地理、物事和风俗等,作为取材的对象,突出于材料之新异,满足读者猎奇之欲望。似乎无论怎么写,即使胡编乱造,外人都不会容易破其谬,反会有些读者因其带来的感受而叫好。
但“讨巧”激起的掌声注定是短暂的,是经不起岁月检验的。而真正的散文大家,绝不会将精力放在剑走偏锋上,而是在寻常中揭示不寻常,在平坦中突显奇崛,在风和日丽中隐伏风雷激荡,从而给人以精神的欢悦或刺痛,给人以灵魂的抚慰或疗伤。
诸多散文,甚至被奉为名篇的不少篇章,初读会眼前发亮,无不为作家高超的语言再造能力而折服;再读,却新鲜感顿失,味同嚼蜡。合上书页,回味反刍,甚觉心中空空落落,似乎读与没读并无太大的区别。这等景象,犹如在吃面包时,被无比精美的包装纸迷倒,及至后来,才幡然醒悟包装纸里并无面包,自己竟连一星星的面包渣都没吃到。
在散文写作上,把玩语言也好,取材花样翻新也罢,皆非散文创作的正途,而是歧路。语言和取材,毕竟属于雕虫小技之类,仅为散文的皮毛和枝叶,无涉于散文的初衷和根本。真正有价值的散文、撞击人心的散文,一定蕴含思想的力量和人性的光芒。